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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11日 星期五

佐野洋子《靜子》

  我對佐野洋子的第一印象是坦白。讀《無用的日子》時,覺得那種社會集體倡導的正向、積極、堅強的必須性在她的散文中逐漸消融,有一種被洗滌乾淨的暢快,大剌剌的說著「我就是消極啊」、「我就是累了嘛」、「我就是喜歡韓劇嘛」的理直氣壯,會讓我有一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啊啊——不用強迫自己變得堅強也沒關係啊。」、「原來疲憊至極的時候,想轉身逃避也是可以的啊。」大抵是這樣的被寬恕感,允許自己軟弱、無用,也可以不管不顧地瘋狂著迷某項事物。

  《靜子(シズコさん)》是佐野洋子自述對母親的複雜情感,坦白地說自己非但不愛母親,甚至憎恨著她,而自己為不愛她這件事衍生的愧疚與罪惡感折磨多年。從敘述裡可看出她的回憶片片段段,彷彿忽然有哪段記憶浮上水面就寫下來,有些往事她甚至重複寫了好幾次。佐野洋子的散文據說猶如潘朵拉的盒子,在日本引起更多人寫出自己對母親的糾葛,開啓她們釋放對母親那並非被定義為正面而神聖意涵的情感。

  我自己讀《靜子》時,也有種「吾道不孤」的安心,原來世上真的曾經有人怨恨過母親,也坦白直面自己性情陰暗的這一面。我一邊閱讀一邊反省自己的母女關係,小時候跟母親發生口角時,也曾互罵一些難聽的話,雖然成年後談不上是什麼嚴重的心理陰影,但偶爾回想起來,那微小的疙瘩就像黏著在名為童年時光的相簿裡,我希望它會隨著光陰流逝而漸去漸遠;也忍不住地想媽媽說不定還記得我罵過她的惡毒言語,至今難以釋懷。我跟佐野洋子的狀況不一樣,我感覺得出媽媽很愛我,我也很愛媽媽,但現階段的我無法達成媽媽的期許,看到媽媽依舊用日漸老化的身體支撐著我的任性,我就很愧疚,覺得很對不起媽媽。我的複雜母女感情,目前大致上來源於此。

  《靜子》也讓我想起《樂園的寶藏》漫畫中,林亭葳處理的兩代母女關係,尤其是光與虹。母女倆從喜好到理想生活的展望都大相徑庭,當中彼此的性情與建構自我世界的素材又有互不能容忍之處,導致兩人儘管都很在乎彼此,感情卻在有意無意拉開距離下漸趨淡薄。光在少女時期意識到對母親的複雜情感後備受折騰十幾年,同時也承擔起疏遠母親的罪惡感,無法輕易原諒自己沒能早一點面對這段多年糾纏難解的心情。我覺得光的逃避其實也是一種面對,僅僅是承認乃至接受對母親那蘊含「不是愛」的負面情感就已經讓她耗盡大半心力,我相信光已經盡力,只是她的逃避期限沒能漫長到讓她能在活著時與母親講和,而留下了遺憾。

  從文章敘述裡,可以看出佐野洋子眼中的母親有很多面向,甚至靜子有不少作為是符合傳統家庭主婦的期待,佐野洋子覺得母親粗野、暴虐、虛榮心、表裡不一,但同時也看見母親的努力、強悍、廚藝佳、善於理財的一面,堆疊出「靜子」的形象。透過佐野的文字,我想像中的靜子是位堅強的家庭主婦,戰亂年代努力撐起這個家,努力用自己的才能讓生活好轉;但她同時也是個無法完善管理情緒的人,所以將生活遭遇的不如意、無法排解的痛苦轉嫁到女兒身上。

  《靜子》一書泰半描述對母親的怨恨、不滿,各式各樣的回憶融合起來,即使明白母親的優點,卻無法原諒母親的缺陷,我感覺那是因為那份缺陷傷她最重,所以回憶中的母親哪怕存在著美好,也在扭曲的濾鏡中移轉為不能被原諒的樣貌。所以看到佐野洋子描述和老年痴呆的母親和解的場景,內心忍不住為之一酸,雖然家人指出這段是佐野的虛構,但仍舊感動了我。就像是母女倆都耗費一生在處理這段關係上,時而逃避、時而面對,想了很多折衷的方法、試圖剖析彼此,做了種種努力,終於在生命走到盡頭之際,藉由「對不起」、「謝謝你」原諒了彼此,那些往昔為了保護自己高高地在內心累積起來的事物,在這一瞬間緩緩融解,不需要再自責了,不需要再立起一堵牆區隔你和我了。


*劃線筆記:
頁一七一
  沒錯,若母親不是我的母親,而是外人,誰會說出「我又沒有拜託妳把我生下來」這種遭天譴的話,骨肉親人是個「不知道也好的事卻知道了」的集團。正因為是家人,所以彼此之間不管好壞都像深深釘了楔子,緊緊黏在一起吧。
  我對於無法喜歡母親感到很自責,而且一直無法擺脫這種自責。從我十八歲來東京就一直自責,為什麼在家裡的時候沒能對母親好一點。這份自責一直流淌在我心底,分分秒秒從未斷過。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罪。

頁一七六
  這時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用錢把母親拋棄了。
  我用錢付了愛的代價。

頁二二七至二二八
  現在我覺得,會不會是母親住進養老院以後,痴呆的惡化變快了。
  可是如果一個人待在家裡,說不定會惡化得更快?這就很難說了。可能誰也不知道吧。
  如果我為了照顧痴呆的母親,放棄了工作和社交,我一定會每天變得歇斯底里,說不定還會虐待母親。
  不過,不管採取什麼樣的看護,母親死的時候,我有一種成就感,也覺得了無遺憾,感覺完成一件事。
  我用金錢拋棄了母親。

頁二二八
  就像母親慢慢地痴呆下去,和她一起住進養老院的人也慢慢地痴呆下去。養老院是個集體慢慢痴呆下去的地方。
  原本靠打屁、說謊、虛榮而交朋友的人,也變得不說謊、不愛慕虛榮,每一個人待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裡發呆。
  一旦認不出對方是誰,大概就不需要朋友了。眼神也會慢慢變得空洞。母親坐在床上或椅子上,呆呆地看電視的情況愈來愈多了。

頁二四二
  如果有「心」這種東西,我覺得我對母親的心,像是用麻繩捆啊捆啊的緊緊纏繞綁了起來,已經綁了幾十年。如今這些麻繩鬆開了,我終於能輕鬆地呼吸,起死回生了。

頁二六六
  我也會死。有無法誕生的小孩,但沒有不會死的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電燈一關,每晚母親都帶著三個小孩出現在我腳邊。就像透過夏大島的和服布料看過去,母親和小孩站在褐色透明般的霧靄中。
  有一種寧靜、懷念的感覺。
  我也要去寧靜、懷念的那一邊。媽,謝謝你,我立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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