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好看的故事,《女神自助餐》融入大眾小說的通俗流暢和純文學迂迴幽微的筆法,將女性從稚嫩到年邁可能會遇到那些細微的目光和言語,如何滴水穿石般鑿刻進她們的生命裡,成為擺脫不了的傷口和重量,不得不與之隨行於日後的路途,也不得不接受被那些事物改變後的自己。每篇篇幅量不多,我幾乎是一氣呵成看到第五個短篇故事〈在河之洲〉,但不知道是忽然陷入閱讀倦怠,抑或是故事裡的主角們備受磨難的處境讀下來終於令我身心俱疲,而下意識暫時抗拒閱讀接下來的故事,停滯了幾天,才將餘下三篇讀完。
《女神自助餐》設計了許多女性歧視或衍生而來的困境集中在每篇故事的主角上,讀的過程裡曾經覺得「人真的有可能這麼倒楣,一口氣遭遇這麼多壞事嗎?」但細看主角們的遭遇和心境又是那麼熟悉,可能是多少身歷其境過,又或是從身邊親友和親聞報導眼見耳聞,宛如針刺肌膚般,在女性的生命裡留下微小又細密的刺痛和疤痕,令我們不停質疑自己,影響和被影響著我們每一個日常的選擇。
覺得作為開場很適合的一篇故事,同學會的交際應酬牽引出茉莉表面上游刃有餘的和舊識談天說地,實則心驚肉顫的接下每一句話,再小心翼翼的用適當力道和技巧把話題丟給下一個人,巧妙的炒熱同學會氣氛。看著茉莉自嘲睡很多人才爬上管理階級,覺得有點難過。同學聊她升職很意外或許沒有惡意,茉莉其實也不見得必須用這種自損的方式聊天,但用這句話回覆依然令我心頭酸澀。現在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令我難受。是因為她選擇用不存在的事情來回應話題嗎?或是同學可以理所當然質疑茉莉的工作能力?或是茉莉知道有很多人仍存在著「女人可以升官是靠潛規則」的偏見,才用寫作幽默讀作自貶的方式回覆,而且還很順利引發眾人哄堂大笑?
伴隨著男同學們的玩笑話語,「不要碰我女兒」的心聲也在茉莉心底愈響愈烈,感覺得出她的精神狀態持續緊繃,只差一步就要崩潰爆炸。看著茉莉衝上前去朝男同學們大喊,驚醒的瞬間我也和茉莉一樣額手稱慶。茉莉慶幸的是「幸好我沒有女兒」、「幸好我沒有女兒受害」;我慶幸的是「幸好不是茉莉真的遭遇過什麼不幸,才在攸關女性和女童的話題上顯得提心吊膽」。知曉真相前,茉莉的緊繃身心讓我擔心她是否遇過什麼性侵害事件;知曉這只是一場夢後,看著茉莉扭曲地哭笑慶幸沒有女兒,一方面稍微安心,一方面又因竟須為這種狀態安心而感到悲傷。
〈靠北克莉絲汀〉
〈靠北克莉絲汀〉帶給我最強烈的感受是家庭關係內部的窒息,小小一方家庭的空間,存在著配偶、婆媳、姑嫂、母女的人際關係,牽制著彼此,寸步不讓地計算著妳和我的付出多寡,來斷定誰才是更具正當性的受害者,坐穩受害者後才能理所當然地指責對方是加害者,但總在這個時候又能瞥見那一方對自己不為人知的在乎與珍惜,要伸出去的食指頓時進退兩難,也動搖著原已堅定的受害者念頭。
女兒聽著母親批判媳婦的話語,並無半分痛快,因為換個場景,那也正是婆婆在自己面前背後閒言碎語的苛責。嫁出去的小姑和嫁進來的嫂子,在這既是自己的家卻又不完全是自己的家,兩人之間能有多少差別呢?真心覺得很適合在旁邊題字「不婚不生,含笑終生」輔佐〈靠北克莉絲汀〉這個故事,但我想更適合的說不定是婚姻版各式各樣的鬼故事。
〈嫦娥應悔〉
〈嫦娥應悔〉是Me Too版本的故事呢。無論是嫦娥奔月前或重新回到凡間後的經歷都是。作者採用的似乎是融合〈后羿射日〉和歷史故事後的背景,因為讀到這一篇故事,我才去查詢「寒浞」其人。嫦娥和其他凡間女子的遭遇都令人不忍卒睹,甚至西王母娘娘裝瘋賣傻了一番後,那份在心底遲疑多次,才好不容易留下一紙條細述真實來意的思量都讓我覺得心疼。無怪乎經歷那荒謬的一切後,嫦娥也終於難以克制流淚的衝動。
「是的,我被害妄想。我完全承認這點,活了四千年,我仍然無法清楚區隔被害妄想與求生本能的差異,我猜,所有的求生本能在實際遇上危險之前,都叫做被害妄想吧。」(頁九十)
遭遇過性侵害、瑜珈示範影片收到一堆分不清楚幻想和現實分寸的人,毫無常識地把自己的性幻想和汙言穢語直接往一個個活生生的女人身上招呼;陪同遭到家暴朋友去警局報案,比起安撫宛如驚弓之鳥的朋友,別人卻更關心她們的語氣太尖銳、太不冷靜;既要忍受別人笑罵妳很安全,又要忍受說妳很風騷;深夜返家要提防計程車司機的搭訕是否別有所圖,臨時演出一齣超商吃宵夜的戲碼來找回溜走的安全感。
看到最後嫦娥擦乾眼淚、收拾殘局,一方面想著「畢竟錯的是咪兔,是她不該將味道留在那裡。」(頁一一一),招惹來外頭公狗的發情嚎叫,我想嫦娥應該不是真的認為那是咪兔的錯,就如同蓮媽被同居人暴揍,她不會認為原因出在蓮媽身著突顯身材的瑜珈褲。只是嫦娥也只能這麼想,在這個基礎上防堵所有遇上危險的可能,讓被害妄想永遠停留在被害妄想的階段上。她只能這麼想。
〈別人的孩子〉
好恐怖的工作環境,雖然不確定是玉階的工作環境特別緊繃,工作上出現火燒眉毛的情況確實會心急如焚,但遇上這種慣常用高分貝怒罵下屬的上司,真的好恐怖。只會加重心裡負擔,連帶影響工作表現,增加失誤的機率啊。
讀到玉階思考老闆梁默聆立委面臨兩面不是人的困境,細細分析利害關係並考量受害家屬態度的轉變,試圖在各方立場理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受害女童可以獲得正義的伸張、不牴觸委員的理念的情況下收拾戰場、讓民眾不要只把矛頭砸太多到他們身上,可藉由這樁案件讓大眾分別思索與檢討的議題,而不是一個又一個標籤貼上去就此定色,再無分辨當中是否染有其他色彩的可能。總覺得這部份很適合搭配《人選之人—造浪者》來看。
玉階對委員堅持原則行事的作風既愛且恨,心知她不是惡質之人,卻又感到她的理念是對加害者心慈手軟,而忍不住在心底責備她,質疑是不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但真的聽到民眾這樣指責委員,又忍不住為自家老闆辯解「不對。她絕對不是這種人。」雖說情境不完全一致,可這種矛盾的情緒我多少也體驗過。
這一篇的另一主軸是「熟人性侵」,受害女童面臨的家屬反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和玉階兒時遭到兄長性侵而不敢對母親提起的回憶,追溯其原因竟是一體兩面。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後都沒有什麼差別,而如今為了阻止另一個女童成為受害者,玉階迫使自己必須趕回南部,緊跟在別人的孩子身邊,當她的守護者免於狼爪襲來。
〈在河之洲〉
很精巧地描述中年女子篠若一連串反覆尷尬、期盼、失望的情感流轉,細膩真摯地令人痛徹心扉。篠若錯付深情在年下男學生凱爾身上,既當不了被王子選上長相廝守的公主,也無法成為灑脫的女性主義者,扮演心目中的理想君王,意識到自己卡在框架間上下不得、哪裡都無處容身的那刻,讀來真的非常難受。那句「但在接觸女性主義二十年後,她才終於發現最大的壓迫不是不懂得追求平等,而是懂了以後還是不能自外於這些競爭遊戲,在每一個細項裡都身不由己地追求五星好評,而最可笑的大概是,就連『讀過西蒙波娃』也是某個評分標準裡的一環。」(頁一六四),如此真實且心碎的領悟。
不過看到結局,篠若難以抑止心裡不斷上湧的悲傷,心裡雖然很為她難過,但又覺得這樣也好,就算在世人面前要強作笑顏也沒關係,至少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好歹卸下所有防備和準則,老實地承認我很難過,難過得想大哭一場,無法克制眼淚停下來的心痛。我偶爾會覺得女性主義反而禁錮女性,妳要堅強所以不可以哭、哭會顯得情緒化被人輕視,所以妳不可以哭。儘管這些規訓可能也是出於某種脈絡而被先人建議習得的教訓,可是明明很難過,還拿這些阻止自己認知或是用精神勝利法扭曲真正的感受,這樣不是更悲哀嗎?所以哪怕是篠若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獨自痛哭,不得不感受著難以言喻的寂寞,我反而認為這樣對身心健康比較好。
〈荔枝使用說明〉
讀到隸芝的某些感受,會稍微想到〈嫦娥應悔〉的女子們。可能是多少都有寫到女性無論美醜都動輒得咎的處境吧。肥胖醜陋會被羞辱妳很醜、妳很安全,苗條漂亮又被羞辱是不是要去賣。來自陌生人自以為幽默的調侃,實為羞辱的話語很難受,來自母親的攻擊則加倍難受。怎麼做都有刺可以挑,到底想讓自己怎麼辦,他們才願意閉嘴呢?
這一篇在性教育相當認真,以隸芝從小到大在家庭、在感情上獲得的體悟為本,認認真真地向男朋友建議教育他的稚齡兒女們具體是什麼性行為,日常生活中時時被拿來攻擊她的性話題,用各種不堪措詞痛擊到她身上,但要認真且不帶偏差的說明何謂性行為,沒有任何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代名詞指涉性器官,竟會讓當事人感到不由自主地羞赧尷尬。何等荒謬的情境,荒謬得讓她發笑又為難,思量著要怎麼做方可將那幽微又適當的分寸傳遞給孩子們理解。
〈荔枝使用說明〉結局我覺得是全書裡面相對最明亮的一篇故事。至少隸芝掙脫母親長年外貌與蕩婦羞辱帶來的束縛,重新發現荔枝的美味,這樣的喜歡既不可恥也不骯髒。
〈女神自助餐〉
這一篇竟然是和〈別人的孩子〉、〈火車做夢〉有關聯的故事,連接起某個隱藏人物。利用梅杜莎、莉莉絲、雅典娜三位女性來述說她們的經歷、徬徨和心聲。因為角色以女神名字稱呼,我特地去查詢確認神話故事的概要,發現作者安排梅杜莎、波西、雅典娜三人關係和神話故事互相呼應的巧妙,故事停留在雅典娜還沒看見梅杜莎來信的那一刻。神話裡的雅典娜懲罰了和波賽頓幽會的梅杜莎,將她變成人見人懼的蛇髮女妖。〈女神自助餐〉的雅典娜會怎麼做呢?我很希望她能以上司立場好好保護梅杜莎。
梅杜莎大概是三位女性裡我最心疼的角色,她一方面由於波西突如其來的行為引發的擔驚受怕,一方面承受事前的好感和欲拒還迎的態度,讓她如今失去喊痛的立場。這種無處容身的感受,想必很孤單,所以我希望同為曾經困惑且困擾於不完全合意性交的雅典娜可以理解與支持梅杜莎,但又擔心她會不會綜合考量職場攻防的情況下選擇犧牲梅杜莎來息事寧人。
〈火車做夢〉
〈火車做夢〉很好看。藉由一個看似粗率鄙陋的歐巴桑,牽引出她的細膩心思流轉,對憂鬱症女兒的擔憂、母女關係漸行漸遠的冰冷、不知為何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這一切讓她不知所措,想改變也不知該從何下手的乾著急。搭火車時發現陌生女孩被鄰座男子性騷擾,為了解救對方,又為了讓所有人有台階可下,免於衍生出新的紛擾和指責困擾女孩,刻意演出硬要年輕人讓座的老害形象,委婉的解救那名女孩。
這個急中生智的策略一方面可以看出主角的機靈體貼,一方面竟然得用這般迂迴的方式才能幫助那名女孩,傳遞出她們的難處。但放到現實生活,我也可以理解主角選擇這種方式的原因,性騷擾不容易舉證、周遭乘客未必會支持女孩、就算立案也可能不了了之。真的有太多因素引導她們選擇迂迴表達自己的需求、輾轉達成自己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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