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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25日 星期二

蔡素芬《燭光盛宴》

  前陣子讀完讓我覺得食之無味的《藍屋子》後,忽然好想重看《燭光盛宴》就去圖書館借閱,上一次讀這本書好像是十二年前吧?劇情敘述擔任出版社編輯的女子受姑母菊子委託,代為轉交生日禮物給從前的僱主白泊珍,白老太太又委託她傾聽她的回憶並整理成書稿。故事採取今昔交錯、雙時間軸進行的筆法,從人物來看姑且算是雙女主角但偏重白泊珍這一側,白泊珍所經歷的時代動盪乃至她本人對自身生命的各種抉擇都有一種驚心動魄之感,一方面佩服老太太熬過來的歲月,一方面敬佩她一路走來不放棄的強韌意志。

  可能出於皆有今昔交錯的筆法與年輕人詢問老太太的人生經歷編寫成回憶錄的共通點,我一直想起幾個月前看過的《霧中回憶》。蔡素芬的文字清麗唯美,筆下的山川風情、田園景緻無不秀麗靈動,閱之彷彿置身在那美景當中,鋪陳出如水流般悠遠綿長的情韻,讓人既緬懷那些渡過的景色,也傷感著再也無法回頭的往昔。

  白泊珍艱辛的生命歷程映照出一般人與軍眷在戰亂下身不由己離鄉背井的無奈,也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局勢混亂對許多人的生命影響至深。作者藉由白泊珍的身分與經歷闡述隨國民黨來台的軍眷處境,被他們遺留在中國老家的原生家庭和前半生記憶,揣懷著憂慮與不安在台灣落地生活,重新經營起自己新的家庭生活。但也用悲憫的眼光看著經歷相同歲月,卻有著不同苦澀的台灣人,後半段緩緩融入她生活的幫傭菊子不僅是白泊珍人生裡的重要支線,在故事裡亦有著自身的主線,並將現代時間軸的林姓編輯與她們的關係銜接起來。

  白泊珍的形象在那些過往回憶中堆疊得立體而曲折,白泊珍對第一段婚姻與子女的看法顯露出她的倔強,也很明顯地察覺出這段婚姻令她無感甚至是備感束縛的憎惡;決定擔任戰地護士的抉擇則反映出她的堅定意志,但另一方面,從家人的角度來看泊珍的行為也象徵自私不顧他人死活;而抵達台灣後,為了操持家庭所做的種種努力,則可窺見泊珍的頑強與韌性,偶爾快撐不下去時會在暗處露出脆弱與黯然,可轉眼間又為了支持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新振作起來,竭盡全力思考解決對策。

  《燭光盛宴》並未明晃晃地處理省籍情結或透過主要角色省思自身族群的到來對台灣原有居民的影響,只是藉由白泊珍為張羅生活馬不停蹄地奔波傳遞出她們努力求生的刻苦堅強,然而泊珍跟台灣幫傭菊子的相處,卻幽微地呈現出這難以言說的模樣。從文字敘述裡,我感覺不出來泊珍對待菊子有那種外來族群對台灣原居民的天然歧視或囂張氣焰,純粹以僱主與員工關係和睦相處,儘管生命歷程大相逕庭,但同為女人的經歷難免有些相通之處,這些異與同隨著多年一塊兒生活,雙方均以人與人的關係盡可能地善待彼此,並在對方痛苦之時也發自內心地為其哀慟,讓兩人構築起隱密難言的情感連結,令她們在某些時刻選擇諒解或寬宥彼此的處境。

  白泊珍對菊子遭到輪暴後的處理與安撫可窺見得她的複雜面向,心裡一方面實實在在地為菊子在自家遭遇傷害感到悲傷與愧疚,一方面為了保全她的家庭安寧,仍然選擇拜託菊子將這些冤屈當作秘密嚥了下去,在所有人面前佯裝若無其事,而不是大義滅親為菊子討公道。而菊子看著這樣的泊珍,心裡又會有什麼感想呢?我認為菊子是在看透泊珍心裡衡量的一切下,同意接受泊珍後續對她的安排。她明白泊珍害怕她會去告發丈夫與其同袍的罪行影響他的仕途,繼而令整個家庭失去至今累積的所有。

  可同時菊子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泊珍對她的態度係出自真心實意,那裡面不僅是僱主對員工受害的內疚,也包含著同為女人對於遭到性侵害會多麼痛苦的同理之情。泊珍待她的心意是自私與愧疚並存,為著泊珍那仍留有誠懇致歉的部分,也出於菊子需要工作養家的實務考量,她選擇忍耐下來繼續留在龐家工作,同時也在內心體諒有著自己艱難的僱主白泊珍。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兩人既有著互相諒解的寬容,也存在著絕對無法解開之糾葛的微妙羈絆。

  順道一提,我在讀到菊子遭到性侵害時心裡也非常憤怒,除了有物傷其類的難受以外,也想起以前看過一些國民黨高官肆意欺凌台灣女子身心也不以為意的報導(還有維吾爾女子被迫嫁給中國漢人男性的報導),內心一直迴響著「女人/台灣人才不是為了滿足男人性慾/中國人慾望而存在!」的雙聲道吶喊。

  相較於白泊珍豐富精采的人生經歷,林姓編輯的人生就稍微平淡了些,而且看到最後感覺不出用不倫戀來串接編輯主角線的必要性。莫非是避免編輯線的故事被白泊珍映襯得單薄無趣,才特意安排她跟有婦之夫的不倫戀?但泊珍也有過在對丈夫龐正失望且兩人互動日漸冷淡的狀態下,對亡友丈夫劉德似有動情的瞬間,差別只在於泊珍壓了下來沒有接受勾引,而編輯順從情意為愛飛蛾撲火,甘願忍受著數年地下情人的生活。或者這兩條主線是想傳達人的感情和欲望其實不如自己設想的那般堅強,會在無意間的脆弱被趁隙而入?而理智上會被排除的悖德選項,會在被寂寞吞噬的恍惚間同意將自己交給不適宜的對象,允許雙方開啟一段道德不容許的戀情?

  《燭光盛宴》讀到最後,我很在意泊珍是抱持著「落葉歸根」抑或是「落地生根」的心態生活在台灣?應該是「落地生根」吧?泊珍暮年回到故鄉探視另一邊海岸的親人,藉由給予財物資源滿足當年未多加關照他們的遺憾,卻也感到彼此已是過著完全不同人生和價值觀的人。她心心念念想守護的父族產業在文革期間被破壞殆盡了,昔日白家寬廣豐裕的土地也被國有了。留在故鄉的親人只能在無足夠教育亦乏物質條件的環境下清苦成長,成年後勉強餬口度日。即使想為第一段婚姻的子女再多做彌補,自身錢財也難以供給對方不停的索求,而在美國與台灣各有忙碌生活的子女,也不願犧牲個人資源去支援半路出現的異父手足。台灣的家有她半生奮鬥的痕跡,有同甘共苦的夥伴在,她可以安靜地在家裡回憶過往,最後也有了願意傾聽她這此生經歷的忘年之交,所以我相信泊珍最終應該是真的把台灣當作歸屬了。


*劃線筆記:

頁一九八
  泊珍卻是覺得心裡的一些什麼東西在流失,她半夜在昏暗的五燭光下搬動廚房的東西時,就覺得生活好像有威脅,即使沒有這場風雨,都覺得有種寂寥乾荒的景象在前頭,她得設法扭轉出欣榮的景象,不然就會被那些荒涼吞噬。

頁二零二至二零三
  她總是習慣去看窗外,幾株長在盆景裡的植物在光影中,似乎可以撩起她去到悠遠的過去,過去,即便是昨日,也已是傷感的過去,她經過戰亂,知道每一個昨日的過去,表示又苟活了一日,或許該慶幸,但心頭總是快樂不起來。她掉了太多東西,是不是包括她自己,她不知道,只知道再傷感都得面對今日、明日,及生活。而她也真像植物間的飛蝶,想飛向哪裡,卻不知道是哪裡,她盯著飛蝶,眼神隨牠的身影飛去,飛蝶飛到大門前,轉彎向上飛向另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頁二八七
  「我的人生已經擁有夠多了,孩子,我不再有負擔,我有一個新的開始,這裡陽光很亮,在這麼陌生的地方,我已沒力氣再去負擔一個人生,孩子,我把我已有的,都交給妳了。」
  那麼,她的變成我的負擔了嗎?沒有,即便是她,也不可能把人生當成負擔,她只是找不到最好的形容去解釋過去的歲月,若不是對她已經歷的人生有所眷戀,有所看重,又何必委託我寫她,又何必叨叨絮絮的回憶那些人生的片段。她總是看著明亮的陽光出神,新傢俱新房子對她而言,或已不算新鮮,只有那些重複出現在人生中的陽光,可以帶給她真實的生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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