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慧《花開千年》

　　在CCC創作集發現林青慧近期的漫畫作品《花開千年》，將近十年沒看她的漫畫了，決定來懷舊回味一下。起初先跳著點擊CCC創作集當時的連載進度，經過幾話內容後，從第十集結局開始買電子書看，慢慢讀到第六集後才從頭看起。本作融入許多林青慧舊作元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因故分離後長大又重逢、前世今生愛恨糾葛⋯⋯等等，讓我有夢回童年的懷念感。故事敘述商家千金卞允兒、卞舒兒因家族遭到權貴「白爺」汙衊而被抄家，勉強逃離的卞氏姊妹對接下來的生活方式意見分歧，兩人爭執之下分道揚鑣，善於音律的允兒在街頭賣藝討生活，因緣際會遇到「白爺」白玉隱，本想悄悄展開復仇的她，在朝夕相處下察覺白家父子關係的扭曲，不但復仇之心逐漸動搖，內心也受白玉隱吸引，隨著兩人關係親近，沉眠的前世記憶也逐漸甦醒，加劇纏繞雙方的愛恨情仇。

　　由於從後面看起的緣故，比起白玉隱、卞允兒這對彼岸花CP，我反而更投入更喜歡副CP墨少淮與卞舒兒的情感歷程。看完第七集至第十集，會去補前面集數也有一部分是出於太想知道前面集數有無這兩人相處戲份的緣故，想嗑點副CP的糖來吃才去買電子書。少淮、舒兒在第四集才相遇，可少淮看著舒兒卻念念不忘更早遇到的允兒，日常不經意的將姊妹倆並置比較的態度在在傷害了早已為此積怨多年的舒兒，逐漸走上歪路復仇。簡言之，少淮、舒兒相處的情節雖有，卻看得不太爽快，尤其舒兒開始使壞，主動對少淮投懷送抱、為復仇犧牲無辜村民等等有損品格的作為均非我所樂見的發展。第六集後漸入佳境，少淮慢慢有將舒兒的感受放在心上，也不再透過她的臉蛋思念著初戀的允兒，而是好好的凝視著舒兒的情感與痛苦。

　　只看後期發展之時，我完全無法理解玉隱、舒兒愛得死去活來的原因，原想著從頭補完後，應該就可以理解了吧？結果看完前期劇情依舊無法理解何以玉隱、舒兒愛得生死相隨不離棄。會有這種感受，除了我站在女二舒兒的立場去看，確實覺得允兒處處受到厚待以外，作者刻劃女主角的待人處事也無法令我信服允兒乃品格純善高潔之人，只覺得她到白府後屢次闖禍、態度囂張跋扈，無論是從人與人交流應有的基本禮儀或是從主僕關係來看，都體察不出她的謹慎細膩。可允兒非但沒有受到白家少主玉隱的嚴厲責難或懲處，反而享有被包容並青睞有加的破格待遇。

　　紊亂無理的情理分際處理難以說服我，亦無法享受玉隱、允兒逐漸沉淪彼此的情感歷程，玉隱給我的感覺是他幾乎一開始提供允兒的就是全糖甜寵系的呵護，因此無法體會那種從微糖走到全糖的情感層次變化。

　　玉隱初見允兒就給予全然包容偏袒的待遇，溯本根源是雙方身為天界荼蘼花妖、葉妖想要相見的執著，以及前世陌襲、玉蒔相愛卻無法相守的憾恨，今生則有童年相遇的交集和重逢後的知音之情。前世今生層層情緣縈繞，令作者筆下允兒的處境非常斷裂，女主角以為自己如入虎穴般危險，盤算著要天衣無縫地展開復仇，可進入白府服侍後，卻不是謹慎低調保全自身之餘再查探白府內情，反倒對待少主白玉隱處處放肆失禮，從事白府工作也三不五時的出紕漏。天底下有這種用一再犯錯與無禮，在仇人面前強調存在感的復仇法嗎？

　　看見允兒並未在跟玉隱接觸時抱持著戒慎恐懼的心態拉近距離獲取信任，反而無所畏懼地任意而為，有所疏失也不是立即思考改善對策，而是遲疑幾天才致歉就能輕易獲得寬宥。從戲外的讀者角度來看，根本覺得允兒早知曉不管自己做什麼，白玉隱都不會傷害自己，自己的所有舉止都會被寬恕被接受而無所顧忌。明明身在如此寬容的職場環境，橫衝直撞地度日，無須改變原本的自己也能有老闆兼戀人處處呵護她的感受，卻老是表現出自己多委屈、多身不由己的模樣，只感到允兒披著傻白甜的外皮，內在卻有著無自覺的矯情虛偽。

　　林青慧作品裡常見這類活潑開朗、古靈精怪的女主角設定，回想起來大概只有《花縴》的關雨盼是罕見的嫻靜優雅型吧。跟允兒的優越待遇相反，同樣是僭越之舉，舒兒一開始就被白玉隱警戒提防，初登場於太子白宸面前，背地裡還要被指桑罵槐酸一句舒兒是「這玉杯，本質是不錯，可惜藏瑕呀⋯⋯」（第五集第二十二話）允兒展現些許鑑定古玩珍品、茶藝、料理就能獲得貴人的賞識與拔擢機運，後到的舒兒提供屬於自己的才華和手藝服務他人，卻會動不動被人跟姊姊比較優劣，玉隱揭破舒兒陰謀時，還得聽他說「本王所忌憚的，不過就是妳有著和允兒一樣的容貌⋯⋯」（第八集第三十八話），再一次刺痛陳年舊傷。從我的角度看，確實感到戲內眾人／戲外作者對卞氏姊妹的待遇厚此薄彼，也難怪舒兒的多年積怨終於伴隨著家破人亡的逃亡生活爆發。

　　因此看到後來覺得主角的戀情之所以變成悲劇，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只顧慮著對彼此的愛與執念，忽視了其他人的感受，亦忽略自身言行舉止帶給旁人的影響，才會導致那些被他們的行徑大幅轉變人生的旁人，反過來反噬兩位主角的人生。舉例來說，如果允兒可以真正理解到妹妹的心結，好好的姊妹談心，並在對待白爺造就卞家冤案一事公私分明地清算罪狀，再決定和玉隱長相廝守，沒準還有機會獲得舒兒的諒解和耐心等待，可允兒偏愛戀人，知曉他在家中的不易，就想整件事情含糊過去也希望妹妹吞忍冤屈不追究，這般雙標跟第一話允兒展現出的大義凜然相悖，自然無法令妹妹心悅誠服。

　　而靈魂層面上玉蒔從未反省她和云舒一為公主、一為侍女，相似的容貌、不同的命運，每當她想偷溜出宮見戀人陌襲，就輕率地拜託云舒假扮自己，從未考慮過事跡敗露，云舒會遭遇皇帝或宮廷主管的責難。這種未能覺察的自私帶給云舒／舒兒從前世延續至今生的陰影與衍生而來的怨懟是造就玉隱和允兒戀情道阻且長的原因之一。但凡有其中一人願意好好看著舒兒，並誠摯感謝她在前世的付出，或是認識她本人的真實樣貌，不做這種一褒一貶般的對照評價，或許舒兒的復仇不至於暴衝到姊妹關係鬧翻，白府也能免於橫遭不必要的災難。

　　另外，使得玉隱和允兒陷入羅密歐與茱麗葉般想愛卻為仇恨所苦的背景鋪陳，對我而言也難有說服力。按照故事所述，玉隱之所以扮演魚肉平民的權貴為惡，係因生父白天嘯拿生母的性命威脅兒子順從命令，可是白天嘯在故事中登場蒔，已經是半截身子入棺材的病弱老人，只要他過世，作為獨子的白玉隱便可名正言順地繼承爵位，他大可在父親纏綿病榻時，將父親的權力搶過來，拉攏家族相關派系、清理協助父親作惡的下屬，靜靜等待父親身亡的那一刻。可劇情卻把玉隱的處境描寫成對父親的威迫毫無還擊之力似的，難道家財萬貫的玉隱派一個武林高手把母親救出來或是攏絡父親下屬聽令於己的能耐也沒有嗎？總之感覺非常矛盾。

　　但審視全書情節，在處事應對的思維和決策有問題的也並非僅有主角，配角本身也有自己的狀況，一起推動局面演變得愈來愈糟糕。《花開千年》是仰賴「擅自斷定的誤會」、「仇恨與嫉妒障目」兩大模式來發展劇情，前期是允兒任性妄為仍備受包容與喜愛來深化她和玉隱的情感主線，後期則是墨少淮與舒兒一意孤行地認定自己心中的事實，聽不進去允兒的解釋，亦不去求證或推敲合理性，在恨意催化下，亦無耐心去觀察確認仇家的為人。僅憑成見行事這點，舒兒尤其嚴重，墨少淮也有這個症頭，不過後期就好多了。

　　舒兒化身反派後，個人最難以接受的是她對當時仍另有所愛的墨少淮主動投懷送抱，以及罔顧村民死活，冒名擅自收回玉隱提供給村民的物資。前者我覺得很自降格調，何必為了談個戀愛，把自己弄得這麼卑微；後者我覺得為了復仇牽拖到其他無辜之人，有違良心和道德。舒兒藉墨少淮給她的玉墜委託江湖幫派羅織罪名嫁禍白玉隱後沾沾自喜的反應讓我真心感到舒兒愚笨。難道她沒想過村民再次體會到飢寒交迫的感受嗎？難道沒考慮過被查明真相的話，會令她深愛的墨大哥因此連累仕途嗎？另舒兒幾次在少淮緩和態度，打算更仔細調查，再將案情完整呈報給皇上，結果舒兒擅作主張，反而將事態惡化到無法扭轉的地步。這幾段舒兒真的非常自以為的好心辦壞事，且也未徵詢過人家需不需要這種幫忙。剛好前陣子看到作家宋尚緯這段話，拿來形容舒兒與墨少淮的關係實在精準。

　　話雖如此，《花開千年》裡我最在意的角色仍然是卞舒兒，我在閱讀期間打從心底期盼她能擺脫受害者情結，走出屬於自己的人生，一邊看一邊思考著要改變舒兒的結局，在哪個部份有條岔路出現能較有益於她？我想過姊妹倆當初就一起被帶到白府生活。兩人可以親眼確認白玉隱受生父要挾的處境，再一起討論對仇家拿出什麼態度較適宜。但是這個路線有個危險之處，前期舒兒的心理狀態亟需要被人肯定，感覺有一個可以仰賴的男性出現，舒兒就容易芳心暗動。我擔憂這條路最終仍會走上妹妹嫉妒姊姊的相殺待遇，或者兩人在白府的差別待遇會繼續累積她往昔沒被人看見的怨念。

　　促使舒兒黑化的關鍵點是在街上聽到要把負心漢拉回家的妻子高喊「當一個男人心在別人那，比起默默流淚等他回心轉意，不如去搶回來！我才不當傻女人！」（第五集第三十一話），看到這段話除了在心裡吐槽「太太，妳幹嘛把負心的垃圾撿回來，該拿的賠償趕快拿完就斷絕關係，去過自己的日子逍遙快活不是比較好嗎？」以外，也浮現若舒兒聽到的是「那種男人留著幹嘛？！老娘要照顧好自己的生活！」的話，也許會改變思路，不執著於得到心上人的回應，而是專注自己的生活也不一定的第二個IF線。

　　不過這條線我覺得需要有適當的人從旁引導，讓舒兒有自己可以充實投入學習的事情，也能夠暫時用疏遠允兒和少淮來冷卻內心的激憤情感，爭取等候事態變化的時間，也給自己冷靜的時間思考這一切與自己真正渴求的生活，以及該怎麼在不違善德的情況下開拓出屬於自己的理想人生。後期登場善於醫術與占卜的藺子兮是個不錯的人選，舒兒若能透過學習新事物獲得成就感，減輕因無價值感而受傷的情緒，跟著子兮學藝也可體悟到不同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在失去理智前也有人能用足夠的智慧去開導她，避免鑄下大錯後方後悔莫及。若擁有能讓自己活得充實且真心引以為榮的事物後，舒兒對允兒或許也不會再喚起劣等感，心態上可沉穩平靜地和睦相處了。

　　臨近結局處理舒兒釋然對允兒心結的方式，我沒有很滿意，因為允兒終究不瞭解妹妹心裡的癥結點，也未認真思考過包含前世在內的互動方式對舒兒的影響，兩人在這方面連好好談論內心感觸的交集也沒有，因此讀得有些空虛。但反過來設想，一定要有對方的「看見」、「同理」、「瞭解」，自身傷痛才可以有所改變嗎？難道對方無所知覺，自己就要一直留在原地，等待對方的察覺與憐惜才能起身嗎？

　　應該不是這樣的吧？或許一時之間陷在負面情感裡無可自拔，但也可能厭膩滯留在沼澤般情緒的某日裡，終於蓄積出足以自救的心意及力量自行上岸。被當作影子而非獨立人格看待，那就繼續砥礪自己的身心，讓自我能力與形象能在磨練之下成長為更好的自己，學著由衷欣賞自己，也開闊視野結識其他能理解接納自己的人。那些體驗是讓自身變得更好的過程，而不該是絆住前行腳步的石頭。

　　姊妹和解亦離別的情節，我的解讀是舒兒被當作影子的怨懟心結儘管未消融，然見識到允兒代為扛下罪責的堅決意志後，領悟到允兒固然獲得比她更多的光輝與注目，卻也同樣願意承擔起相對應的烈陽灼燒；而她身為影子相對不起眼，可在陰影下也因姊姊的存在享有較多乘涼與受庇護的機會。雖然過去姊姊給予她的事物她並未完全受用，亦非她真心想要的情感交流方式，可允兒的舉動稍稍削減她從前世延續至今的怨懟，能夠將執念轉化為雙方都是獨立個體，從此各自承擔屬於自己的光和影，不再讓對方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我也是在第四十五話允兒的舉動裡，才第一次真的體會到她不仰賴旁人的幫扶，不再有意無意間將屬於自己的課題附帶的成本轉嫁給別人扛，而是實際冒著會失敗的風險去守護所愛之人。

　　結局後的番外，為舒兒的結局而難過的我帶來一點安慰。也很喜歡歷經兩世歷練，學會勇敢說出內心苦衷與委屈的云舒，跟狨（ㄖㄨㄥˊ）王薩克爾的互動也在碎玻璃裡慢慢修補兩人終於意識到的情意，薩克爾也不再誤解與錯過真正心之所向的人。有CP糖可吃很開心，可是番外的處理又衍生一個新問題，那個被奪舍的唯娜也太可憐了吧。一直被當作影子或替身是舒兒根深蒂固的心魔，結果還魂回到前世，心安理得地借用唯娜的肉身跟丈夫生兒育女，彌補前兩世未成的遺憾，這樣妥當嗎？可能的話，我其實更想看到舒兒投胎在新的時空，又一次遇到相似的處境與人生課題，潛意識帶著前兩世累積的體悟，這次能夠憑藉自身的成長徹底擺脫困擾三世的心魔，而不是借用別人的肉身來了卻遺憾啊。

　　睽違多年看林青慧的漫畫，雖然值得吐槽的點依舊不少，我也無法理解主CP允兒、玉隱的戀情悲愴何在，沒想到反而為副CP的心境變化上感觸良深，且對云舒／舒兒與墨少淮／薩克爾的心動和離心的痛楚更有所共鳴。看完他們的兩世糾纏後，變得好想讀融合替身和追妻火葬場元素的BG故事，尤其想讀男方從舊愛移情別戀到女主角過程的心路歷程。如果有人知曉符合的作品，希望可以推薦給我。

　　話說，在林青慧作品裡，主角相愛經常是一個簡單的契機，例如《花開千年》裡陌襲愛上玉蒔是因為她在街坊不在乎公主身分與兩性的體格差異，見義勇為從流氓手中救下他的妹妹；又或者誤認云舒為玉蒔的薩克爾，之所以起心動念想迎娶玉蒔，是出於云舒曾經拯救他免於落瓦撞擊而傷。這讓我很憂慮在這個青慧世界觀，該不會哪一天扶老太太過馬路也會讓兩個陌生的男女在短時間內忽然中蠱般愛得死去活來吧？林青慧老師目前正於CCC創作集連載《花開千年》衍生支線：皇太子白宸和藺子兮的戀愛劇，裡面依然充滿熟悉的元素，但願這部《點墨山河》在世界觀的架構和人與人交流的情理分際安排可以合理一些，也希望盡量不要再出現那種把魯莽無禮當作天真直率還人見人愛的女主角，我想看到行事得體合理的男女主角，在宮廷步步為營的諜對諜裡慢慢沉淪彼此的古風愛情故事啊。

　　看《花開千年》時，找到三首以彼岸花為主題的歌曲當BGM，Crossline〈彼岸花〉感覺很適合用在天界荼蘼花妖和葉妖那段故事；夏米雅〈彼岸花〉則跟第二世陌襲、玉蒔那段有緣無分的悲戀頗為相襯；改編自〈畫心〉的〈彼岸花語〉似乎相當適合運用在貫穿全劇的輪迴愛恨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