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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27日 星期六

崔恩榮《祥子的微笑》

  四年前看別人推薦《祥子的微笑》(쇼코의 미소),基於好奇買下來的書,當時想說「平常不怎麼看韓國小說,這本書感覺不錯,買來讀讀看吧!」《祥子的微笑》一共收錄七個故事,作者崔恩榮並不刻意炫技,文字風格平淡樸實,但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情感卻非常觸動人心。書中有多篇故事藉由母女、朋友、姊妹、學姊學妹、祖母與孫女的關係闡述女性之間互相守候的情誼,即使途中不全然是快樂的回憶,但行至結局仍有一股暖意在心中漫延開來。

  故事裡融入不少南韓社會的文化或社會議題,例如隱約透露日韓之間關係的變化、越戰在越韓兩國民眾都留下了傷痛、受到韓國政府政治迫害的人們、世越號沈船事件受害者家屬的痛苦⋯⋯等等,可以體察到作者對弱勢者的關懷與同理,並非採取居高臨下的視角去觀看他們的悲歡離合,而是平易近人的角度描繪他們的人生,藉由人生境遇和心路歷程的轉變來令他們的情感一點一滴流散開來。

〈祥子的微笑〉
  〈祥子的微笑〉讓我閱讀過程忍不住一直掉淚,不時地要停下來平復一下情緒,但也很難具體描述出觸動我的是哪個環節,只是讀著素俞十幾年來人生景象從青春飛揚到黯淡無光的心理轉變過程和自我剖析的慘痛中留有些許寬容的敘述,心裡就覺得很酸澀。喪禮結束後,和媽媽一邊閒話家常、一邊收拾著外公的遺物,明明不是什麼煽情的畫面,那一字一句隱含的痛失親人情緒也讓我很難過。但感覺那些話語交流裡,僵滯凝結如冰的情感重新潺潺流動了起來,母女之間重建起連結,素俞亦跟自身內在恢復連結。

  外公到首爾探望素俞時,知道孫女素俞個人生活和心理狀態都處於低潮期,也沒有斥責她的軟弱或錯誤決定讓自己的生活變得一無所成,只是用一些閒扯話題迂迴地表達說不出口的關心,最後用體貼的鼓勵話語肯定素俞過去數年在電影創作上付出的努力。這一段祖孫互動讓我深受觸動,素俞對自己的處境感到難堪又不願意承認,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面對外公繞著圈子的關懷,心裡逞強的部份像是被那份溫情融化了些,同時也對這樣溫情善待自己的家人面前感到無地自容。

  祥子和素俞的生命境遇就像互相對照,祥子在二十出頭左右正逢人生低谷,內心無所適從又害怕,仰賴著爺爺拉住自己、自己拉著爺爺,跟自己纏鬥多年後終於走出那個困住自己的坎;而素俞則是從青年時期的高處屢戰屢敗、慢慢下滑,最後生命行至壯年時陷入低谷,坐困愁城亦像負傷野獸般不讓任何人靠近窺見她的軟弱膽怯自卑,彷彿當年素俞去日本見到的祥子那樣。

  可也正是祥子帶來的外公信件,傳遞出祥子不知曉的外公樣貌,隱藏其間的心意給了過去的祥子、今天的素俞些許力量。或許是祥子是經歷過低谷也奮力掙扎爬上來的人,儘管她的話語不是針對素俞的處境刻意講出客製化的安慰,但淡然的同理之語帶來寬慰,讓素俞百感交集無處宣洩的心緒自然地釋放出來。

  祥子與素俞能夠互相瞭解的不僅是盤據在彼此生命的憂鬱與苦澀,因時間跨度漫長,兩位主角各自的變化,引導出即使「現在的自己」身處黑暗,繼續走下去,將來亦有見到裂縫透進光的可能性。兩人交流的心靈相通,使得原以為晦暗慘澹的歲月其實被溫暖的光籠罩住,讓身在黑暗中不停撞牆的人意識到自己並非孤單獨行,重新汲取了再度振作的力量。素俞是往昔的祥子,祥子是未來的素俞。祥子的存在應該多少可以給素俞一點信心,讓她相信自己的人生不會被定義在此時此刻。

Xin chàoXin chào〉、〈姐姐,我瘦小的順愛姐姐〉
  這兩篇故事皆為女兒用遙視遠方般的目光回憶著往昔的歲月、母親深藏在心的情感與愧疚。相比〈祥子的微笑〉那樣一面感受著當下衝擊自我的情感,一面激烈苛責否定自己,展現出從人生低谷攀爬出來的激越之情,〈Xin chàoXin chào〉、〈姐姐,我瘦小的順愛姐姐〉散發著一股塵埃落定的氣氛,既平靜又寂寥。

  〈Xin chàoXin chào〉敘述旅居德國的韓國家庭和越南家庭的溫情交流和分離的往事,越戰在越南家庭裡留下不可抹滅的傷害,然而代表加害者的韓國家庭,這場戰爭也令他們失去家人,同樣為此悲慟。彼此的委屈與怨恨無法相容,但他們也不希望怪罪對方,只能在這層保留雙方餘裕的面紗被撕裂後漸行漸遠。明白那天的話語交鋒並無惡意,但也無法若無其事繼續相處下去,為了不讓彼此累積出更深的怨懟。

  我感覺韓國女方父親的態度並非不能體會阮阿姨所敘述的感受,但因為自己也留下創傷,還無法理智切割己方的傷和己方為越南帶來傷害的差異,也因此尚無法坦然地表達一聲歉意。最後由在成長期經歷這些變化的女方與母親,消化出屬於自己的情感後,各自向自己的友人致歉,無法改變屠殺帶來的傷害,希望至少能讓那天無法傾訴的委屈得到些許安慰。

  〈姐姐,我瘦小的順愛姐姐〉則是描繪海玉對遠親姐姐順愛的感情變化,通過海玉女兒之口轉述海玉的在那些日子裡對順愛的親暱喜愛、極力想幫上忙的熱忱、嫌惡後湧現的罪惡感,還有在餘生敲擊著內心的自責,姐妹倆曾經那麼珍惜彼此的關係,卻慢慢走向關係淡薄的過程著實令人傷懷,也對當下面臨那些無能為力亦難以承受而逃離的處境感到難過。明明是想繼續關照彼此,但那些體貼而未能坦言說出口的話語反而將姐妹倆推得愈來愈遠,無法保持那份初衷,幸好在人生最後一段路終於感覺自己獲得姐姐的寬宥而安下心來,純然地回憶著年少時光相伴的溫暖。

翰志與英珠〉
  在法國修道院擔任志工的英珠與來自肯亞的翰志短暫邂逅與喜歡,旋即又分別的故事。我看〈翰志與英珠〉的劇情,感受到的是兩人在內心深處都有著無法對人言的寂寞與傷口,那份傷召喚著彼此,令他們在某個瞬間心意相通,遠超過世俗衡量利弊得失後的情感互動。然而,現實的差距還是提醒翰志若兩人要在一起,必須克服多少難關。因此從那份溫軟情意裡清醒後的翰志,很理智、很乾脆地跟英珠斬斷關係。而不明所以的英珠則是在幾次銜續起兩人的感情未果後,慢慢處理在內心綻血的悲傷、困惑與難堪。這一篇的結尾令我有些納悶,但想想現實多的是忽然斷絕聯繫的緣分,而英珠正處於這個階段,因此斷簡殘篇的形容她懷抱的情感似乎也稱得上合乎情理?

〈遠處傳來的歌聲〉、〈米迦勒〉
  作者好像很喜歡藉由敘述誤導讀者對時間和主人翁真實狀態的認知,我經常讀到一半才發現以為是現在進行式或實際發生過的事,其實是過去式及僅為主角悼念親友的回憶或想像片段。在〈遠處傳來的歌聲〉是令人心痛的收尾,但在〈米迦勒〉只是虛驚一場,僅為深化母女感情的筆法,藉由母女各自遇到的陌生人提醒自身須珍惜家人平安的歲月。〈姐姐,我瘦小的順愛姐姐〉也有類似模糊時間認知的筆法,但最後留下的是悠遠而溫馨的氛圍。

  〈米迦勒〉的女兒原本對母親的態度有些埋怨,但又隱隱擔憂著獨自在首爾闖蕩的她會不會出事,在前往光化門的路上遇見失去女兒的母親向她傾訴,猛然刺了一刀內心般令她震懾。每當讀到母女關係因為彼此而受傷,但在某個時刻又發自內心的憂慮對方的狀態而主動靠近時,那個情緒的轉變不知為何讓我有一種玻璃碎片刮蝕般,陣陣心疼的感受。

  「我的女兒那天也在那艘船上。」那個聲音分明是母親的聲音。
  那聲音深深地刺入女子的心坎裡。

                  ——崔恩榮《祥子的微笑》頁二三七

  聽到陌生婦人對她訴說的話語,米迦勒當時在想些什麼呢?是否想到如果今天那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是自己的母親,那母親會有什麼感覺?如果聽到失去孩子的長輩對她泣訴著委屈難受,母親會有什麼樣的感想?採取怎麼樣的行動?如果自己看到失去孩子而失魂落魄,努力向政府討回公道的母親,米迦勒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我覺得是這些想法瞬間湧現匯聚,化為刀刃衝擊米迦勒的內心。

〈秘密〉
  〈秘密〉以末子默記街上店面招牌起頭的故事隨著回憶娓娓道來,顯得非常溫暖恬淡,雖然因末子即將因病離世而有些傷感,但整體而言滿溢著末子和孫女智敏成長過程的幸福回憶。唯獨看到智敏向家人表示要到中國教書後,半年沒跟韓國家人聯絡,據家人的討論,智敏在偏遠山村教書,腦袋瞬間浮現各種不吉利的聯想,「八千湘女上天山」、「知青下鄉」、「徐州八孩母親」等等詞彙走馬燈似的一閃而過。雖然我想作者應該沒有要牽扯這一塊議題的意思,只是想描繪末子與智敏的祖孫之情,但還是忍不住往那個方向想去,擔憂著智敏的人身安全。希望故事裡的智敏最後平安無事的回到家人身邊。

 

*劃線筆記:

頁八八至頁八九
  
隨著時間流逝,當一段關係結束時,我總會想誰是離開的一方,誰又是被拋下的一方。友的時候是我離開,有的時候是我被拋下,但是當真正珍惜的關係破裂時,無法分清是誰離開或是誰被拋下。有可能雙方都離開,也有可能雙方都被拋下,往往離去與拋下的界線是模糊不清的。

頁九一
  
有的時候我會成為聽她說話的朋友陪伴在她身邊,不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而是因為他看起來像是寂寞許久的人。我現在才知道人的意志與努力跟人生的幸福並非成正比,媽媽在我們身邊並不幸福,不是因為她不在乎或是自我放逐。

頁一零二
  
外婆是個吝嗇無情之人,用那樣的態度撐過了一生。母親無法理解外婆,瞧不起她的態度,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她也稍微能夠理解那種無情了。如果不能分擔對方的痛苦,沒有勇氣承受對方人生的一部分的話,與其給予不完全的愛,倒不如選擇無情——那就是外婆的方式。

頁一一二至頁一一三
  
二十歲出頭時,母親天真地以為不管在人生的哪個階段都會遇到寶貴的人,就像那些小時候結下的緣分,那些可以互相坦誠、坦率面對的臉孔以後也會不斷地在人生中出現。但是任何的緣分,都代替不了已經失去的緣分;最寶貴的人,總是意外地出現在人生初期。人生到了某個階段,連小時候很容易進入的第一階段關係都難以跨越,人們就像是彼此約定好了一樣,在人生的某個時間點關上了心門。在那扇門之外,只跟絕對不會傷害到彼此的人見面,夫婦同行參加旅遊或登山活動,彼此交談時會說不想再回到二十歲的時候,因為當時什麼也不懂。

頁一二六
  
我們用盡了吵架以外的各種方法互相忍耐,從來沒有想過用怒罵來確認對方的反應,吵架是要在愛情還存在的時候才會發生。我不恨他,他也不恨我,我不會因為他的言語或行動受傷,他也依樣。我們不懂得如何欺負對方,回頭想想,連互相欺負都不懂的無知才是最糟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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