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麻溝十五號》大致上圍繞在三位出身、語言、價值觀都大相逕庭的年輕女子陳萍、嚴水霞(徐麗雯 飾演)、余杏惠/杏子(余佩真 飾演)來慢慢鋪展出火燒島的監獄環境。陳萍因為舞蹈才華,常被指派進行跳舞或演戲類的活動來娛樂視察的長官,秀麗清美的模樣被大隊長相中,常在夜裡被「特別召喚」;嚴水霞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護理士,丈夫已逝,有一名稚子由父親照料;杏子是擅長繪畫的女學生,因為在學校畫海報被指控為共匪而被抓到火燒島服刑。故事主要透過杏子的目光望出去,杏子是三人當中最單純如白紙般的人,無論是自己和獄友們被抓到火燒島的原因,或是陳萍、嚴姊和其他獄友們時而上演的紛爭,她都還沒有理清楚該怎麼拿捏當中孰是孰非的準繩。
選擇杏子為敘事主視角,以她的疑問「我一直在反省,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展開眼前的一切,由她見證火燒島上不同人的經歷和結局後,湧現自己的感觸,做出接下來的判斷,嚴水霞留給杏子的話語說:「感謝妳在這些苦難中,仍然堅持去愛。」我認為這份愛,不是指對特定人物的愛情,而是對這片土地和曾在這裡經歷過同樣折磨與痛苦後,依舊選擇全然接納曾滿是污穢與晦暗過往,並在明瞭這塊土地與歷史滿是缺陷與不堪的前提下不放棄努力,堅持一步一腳印讓家園臺灣和親人摯友能夠變得更好,成為有益於人性善能夠綿延下去的家園的大愛。而杏子採取的行動確實體現出嚴姊留給她的那句話,她所關懷的對象並不僅止於同病相憐且關係親近的陳萍、嚴姊和其他獄友,也包含被迫從軍且遠離中國故土與至親來到臺灣的國民黨軍人。即使身心均因刑求而受創,仍有那麼片刻,她會為他們的遭遇哀慟傷懷。善的交會宛如黑暗中點燃的燭火,讓對立的雙方不再這麼遙遠而孤寂。
嚴水霞與父親兒子見面的場景,跟昭娣生產的畫面、蔣中正邊享受天倫之樂邊用紅筆批上「嚴為復審」的場景相鄰,這個對照不免令人感到諷刺。嚴姊面對父親的詢問、多年未見稚子的排拒,面露茫然之色,但服刑到現在才推翻之前的說法,招認自己是共匪,就能換得家人比較平靜的生活嗎?「我不知道」大概就是強韌的嚴姊當時唯一能說出口的回答了吧。最後不改初衷,用信仰和笑容面對人生的最後,同時留下精神遺產給獄友們成為她們的內心支柱。
從劇情中可以看見陳萍雖然跟多數獄友關係冷淡,但對其他人遭遇的刑求、壓迫,以及男性囚犯展開不合作運動可能面臨的集體屠殺,並不是毫無感覺,她旁觀身邊的人遭遇到這些,一樣會難受與心痛,希望不要再有更多血腥與傷痛出現。而陳萍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盡力保住自己想要守護的人:為了保護妹妹和其他女學生,謊稱自己是共產黨而被關押到火燒島;雖然跟忠貞國民黨員崔儀君沒什麼交情,對於她的送信請託,仍然姑且詢問大隊長是否可行;為了保護杏子,勸她把心上人贈物丟棄,在大隊長面前佯作醋意讓杏子免於遭受更嚴酷的刑求而死。看她的意志和行動,我認為陳萍也盡力了。陳萍跟嚴姊儘管信念兩極,但我認為兩人的價值觀並不是毫無交集之處,她們只是從不同的道路出發,可盼望抵達的是相同的所在。
《流麻溝十五號》將血腥殘忍的成分大幅調弱,選擇將劇情核心放在思想犯們在火燒島監獄的嚴苛生活裡努力善心相待,保有悲憫他人苦處的柔軟,互相支撐著彼此,堅守著信念走過所有佈滿荊棘的道路,熬到他們終於等到可以找到正當走下去的路途。整部電影最令我動容的是他們在自己同樣身處痛苦之際,也不忘在能力範圍內守護住其他人的生命與心性,完全體現了嚴水霞留給杏子的那段話:「總有一天,所有心中有良善的人,都會在最黑暗的山谷中,綻放出最純潔的花朵。」我自己最受動容、最被戳到淚點的畫面都是她們在痛苦裡安慰彼此、互相扶持的橋段。真的非常喜歡眾角色的利他善性在黑暗中迸發出的光亮,那份光亮或許短暫,但足以溫暖照亮身邊的人再多走幾步路。
我也很喜歡《流麻溝十五號》藉由各種藝術創作凝聚起彼此的心、傳遞自己無法直言不諱的感情的情節安排。杏子不懂跳舞,但看到陳萍精湛優美的舞藝,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份無形散發出來的美麗;陳萍不會畫圖,但杏子留下妹妹模樣的畫作成為萬念俱灰的她繼續活下去完成妹妹的慰藉之一;獄友們不懂泰雅語,但不妨礙他們在聽到洪瑪雅(林冬 飾演)的歌聲時深受觸動,不自覺停下手邊的工作沉浸於她的歌聲。洪瑪雅的歌聲純淨悠揚,簡單的話語傳遞著最深摯的情思,清亮的歌聲溫暖地撫觸傷痕累累的所有人,寄託著她們如今遙不可及,卻始終無法忘懷的、那最初的思念。在電影裡聽到這段歌聲,真的非常感動,離開電影院後立刻上網搜尋歌名。
結局似乎不太受好評,認為停留在嚴水霞受刑前一刻的笑顏即可留下無限震撼與餘韻,但我自己頗喜歡結局。個人的解讀是眾人在海岸和樂的笑著聊天,享受露天烤肉派對的美好,那個地方正是她們真正嚮往的關係與互動方式。彼此秉持著善念相待,為自己和同伴鋪展出舒適慈愛的一方天地,再也不需要處處防範眼線的緊迫盯人、戒備著誰是受不了威逼利誘檢舉自己的叛徒,終於不用活在這麼辛苦的環境裡艱難地做出善或惡的抉擇。在《流麻溝十五號》裡,常常可以窺見站在善的那一方與凌遲、傷痛、死亡相鄰,連自製來聊以慰藉或傳情達意的手工飾物也無法保留在手邊,然與惡同側者選擇明哲保身卻背棄同伴的良心苛責,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折磨?如果前人體會過這麼多冤屈、無奈與痛苦後,終於走到不再有人會無端遭受迫害的世界線,可以在那片家園平靜安心的生活,那不是很好嗎?
聽說南投戲院因為粉絲專頁被不理性留言圍攻而決定提早下檔,我其實不是很懂那些去攻擊戲院粉專的網友反應這麼激烈的原因。《流麻溝十五號》劇情基礎儘管是奠定在國民黨迫害民眾的史實上,但人物形象描繪並不是僅止於加害者、受害者的二元對立關係,也依序刻劃出不同位國民黨軍官人性化的一面,例如大隊長心裡有數陳萍對他無意,幾次爭吵過但並未真正進一步傷害陳萍,反而設法讓妹妹陳果藉由送物資來探視她、服刑期滿也任由她離開火燒島未多做干預強留對方,這一點跟心儀女子廖素琴只愛男囚莊正雄,就公報私仇刑求對方的王銘形成顯著對比。
大隊長在男性囚犯們展開不合作運動也手下留情,避免做出屠戮更多人的決策。(不過說實話,看到軍人們手持槍械對隼手無寸鐵的囚犯們,我真的很焦慮下一個畫面會是可怕的血腥鎮壓,看到相安無事的結束,一方面慶幸,一方面覺得「真的有可能嗎?」)最後因為政治鬥爭而被拉下軍銜後的敬禮舉動,也顯示出大隊長身處江湖的無奈和身為忠貞國民黨員最後的風骨。
另一名故鄉在浙江的基層軍人,則是上街買油時被拉走帶到臺灣,明明心裡對家鄉有著無盡的思念和對國民黨高層敢怒不敢言的怨懟,也只能吞忍壓了下去,勉強自己說出違心之論,表演著符合上意的樣板忠黨愛國戲碼。被杏子詢問真正的「後來」後才吐露實情並放聲吶喊宣洩情緒,帶著杏子離開碉堡時,趁著四下無人還稍微安慰了一下傷痕累累的杏子。
簡言之,《流麻溝十五號》主要視角放在女性思想犯身上,但鏡頭一隅也留下其他不同出身或立場之人的生命歷程在那個時代下如何被輾壓變形,電影敘事的角度真的非常溫柔,呈現出那個時代不同人的面向,減低許多控訴國民黨當年惡待民眾的力道,採取以善念與人心良知去凝聚通往下一步的力量。我真的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連這樣對於當年虐待思想犯排毒很多的電影都不能被容許放映到預定檔期結束,反而戲院經營者被霸凌到必須提早下檔來保全住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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