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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5日 星期一

巴代《野韻》

  《野韻》藉由卑南族女子「莎姑」的前半生來展現整個大巴六九部落的社會變遷,時間跨度從日治末期、國民政府來臺,最後結束於一九九四年,莎姑處於丈夫剛過世、正在調整身心狀態的中晚年時期。故事起始於莎姑被父親麻迓(ㄧㄚˋ)送給姑姑夏絲當養女,卻被夏絲視為眼中釘不斷虐待的艱辛童年生活,到八、九歲時,莎姑受不了被虐待的生活,下定決心要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便藉著出門辦事搭火車回到大巴六九部落,重拾部落人的生活規律,努力耕作、外出打工來養家,也在婚後與丈夫德里一起參與負責大巴六九部落各項活動的統籌規劃。

  剛開始讀得有點不順,不時要停下來休息一下,莎姑一直被姑姑/養母家暴的過程實在太恐怖了。直到莎姑返回親生父母家裡,歷經家中人事變遷,乃至婚後種種都讀得極為順暢,閱讀進度迅速推進,很快就讀完後續章節。雖然老家生父脾氣也很暴躁,酒後經常對妻女咆哮發洩情緒,但由於莎姑身邊還有母親桂妃和幾位弟弟妹妹陪伴,感覺上莎姑的處境和心態上沒那麼孤立無援,且那時她已逐漸成長到可以表達個人意志,哪怕無法全然反抗父親的權威,也有能力避開或保全自己。可能是因為這樣,閱讀莎姑回家後時面對字裡行間父親家暴帶給家人內心的晦暗恐懼,我才不至於害怕到不敢看下去。

  部落被命名為「太平村」,而村子也開始有「村長」了。
  村子人剛開始對這個沒有什麼感覺,畢竟這種行政劃分與制度不是他們所熟悉,而幾乎所有部落人以為,這就像過去日本人在利家設立行政管理單位,將「大巴六九」部落納入利家派出所警察管轄的一部分,同時由官方依部落意願「指派」或追認為頭目。但這一回改為「村長」,遠在卑南地區的鄉公所指派了一個姓劉的外省人當村長,這引起許多人的疑慮,但多不敢言而隱忍,畢竟在日本的統治下這麼多年,很清楚那種不段被改變不斷被要求的過程,而去年二二八,國軍派了一個排進駐巴拉冠,荷槍操練威懾,誰都知道部落無力抵抗,也沒有人願意花精神去生氣,畢竟這個時節,找一份工作維持穩定的收入,或者努力耕種出一塊可以供家人維持生活的糧食最重要。大家動亂怕了,缺食物怕了,「村長」這類的事,根本就不是個大事。但是,有些男人,尤其是領導階層,酒過三巡,難免也動氣。

                        ——《野韻》頁一二七至一二八

  《野韻》採取雙時間線敘述,現在(一九九二年)莎姑在醫院照顧生病的丈夫德里,期間穿插莎姑從童年到少女時期與婚後生活的回憶,除了傳遞出莎姑自身這ㄧ生的動盪經歷,也藉由她的人生窺見台灣政權屢次更換對原住民族群的衝擊,還有令他們一次次失去的土地、語言、名字等等寶貴事物。在故事中隱約可察覺出麻迓暴虐的脾性有一部分來自於政權變化帶來的無所適從,而他們又一再的被迫失去原本屬於自己的事物,新的政權用武器和嚴酷政策令他們敢怒不敢言,但那股鬱悶憤恨仍然存在,便發洩到家人身上。而本來會挺身而出護著小孩不受到丈夫傷害的生母桂妃也逐漸不堪承受這種陰晴不定的家庭氣氛,慢慢放棄為人母親的職責,仰賴可靠的大女兒莎姑支撐起家庭。

  一方面無奈應對持續被改變的人生,一方面不得不學習、接受外來事物或其他工作以換取報酬來維持生活,即使那份提供他們報酬的部份或許夾帶著外來政權對本土居民的不公。莎姑為了多賺些錢,到外面去打工,但這一點卻又令她跟父親麻迓產生衝突。麻迓那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呢?我試著想像了一下,或許他害怕家人會被外面的事物改變到族人都認不得的模樣,也難過現在他按照傳統的生活方式,已不再能維持家庭生活和彼此的感情,而他無力解決這件事又無法說服自己做出改變,順服那個迫使他們改變的政權。只能將種種情緒積鬱在心裡,忍受不住的時候就火山爆炸來排解,但同時也破壞了跟家人的情誼。

  莎姑在寄養家庭和原生家庭的經歷稱不上擁有全然的歸屬感與幸福,感覺得到原生家庭因為內外因素有分崩離析、人心離散的跡象,但出於每個人多少仍有著對彼此的情份,父母、手足間才好說歹說的將彼此的家人關係維繫了下去。莎姑結婚後對丈夫德里和整體婚姻的感觸給我的印象則是「甘苦交疊」。雖然莎姑在回憶中多少埋怨德里在婚姻裡的某些作為,讓她有一種比起作為妻子的自己,德里更重視外面的親朋好友的怨懟,但讀著兩人一起分享相近又不完全相同的成長經歷、在婚姻裡同甘共苦的回憶,深深地感覺到夫妻倆的精神內核仍有著心靈相通之處,他們的伴侶情誼透出一股溫煦和暖的質地。即使是不完全愉快的生活,莎姑唸歸唸,依舊眷戀著那段相伴的時光和德里相處時湧現的喜怒哀樂。

  我本來不太懂夏絲罵莎姑「藩人」的原因,這樣不是也罵到自己嗎?但忽然想起家父也曾經罵客家人是「土著」,我一直不是很懂父親身為客家人如此看輕自己族群的原因,後來想到或許國民黨的國語政策和打壓本土文化的官方態度在父親成長時期帶來不少影響,演變成現在的父親對客家話、客家文化輕視敵對的態度吧?不過同樣經歷那段時期的母親就沒有這樣批評自己的客家出身,雖然她也不會特別追求明顯的象徵或物品來強化客家認同。經歷同樣的政權治理的成長期,但顯現在每個人身上的後遺症都不太一樣呢。不知道夏絲是跟家父一樣,因為卑南族出身被當時的日治政權打壓而憎惡自身血統,或者是有其他原因才不喜歡自己的出身?

  《野韻》也有提到二戰時期美軍空襲台灣的事件,讓德里和莎姑以當事人立場體會到岡山空襲對他們的日常帶來何等衝擊。德里的空襲經驗敘述看起來滿亢奮的,有一種親睹不尋常事態的激動,看到那一段的時候,我其實有在想說那個情緒除了自己周邊沒有直接受害以外,是否也蘊含著小孩子對飛機的憧憬,德里回憶起空襲的狀況才沒這麼反感?而莎姑則是直接感受自己和身邊人的生活因此面臨家園被毀壞、親友傷亡的血腥慘況,即使是事隔已久的中晚年,也無法用輕率的態度去談論空襲往事。感覺空襲事件應該有給莎姑帶來一些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有時候仍會做相關的惡夢。

  巴代老師在扉頁寫著「這是虛構人物與真實故事的交織,顯影部落過往的遺事,那些緊依主流社會又獨自律動的鮮明存在,也紀念我記憶中的美好野溪」,愈看到後面愈能明顯察覺虛實交融這一點,例如作為鄰里短暫登場的陳清山老先生是巴代老師另一本著作《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的主角;以及莎姑與德里共育有九名子女,莎姑的女兒卡子參加五燈獎距離冠軍只差一步卻落敗,不氣餒再度挑戰,終於成功取得冠軍寶座,然而父親卻在前幾天病逝,無法跟他分享這份獲勝的喜悅,也可窺見卡子的角色融入張惠妹的人生經歷。

  本來我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去查詢,我對張惠妹早年在演藝圈闖盪的狀況不清楚,也不知道她有參加過五燈獎,只是讀到後面想起我唯一知道的大巴六九歌手就是張惠妹,突然很好奇「卡子這個角色該不會是張惠妹吧?來搜尋一下她是不是有『卡子』這個名字好了。」結果即使是族語名也毫無相似之處,但參加五燈獎在最後一步失敗,重新挑戰成功但父親卻已離世的經歷非常相近,還順道查詢到么妹的名字也是惠春。話說寫到這裡忽然好想重聽張惠妹的〈站在高崗上〉,小學高年級時,忘記學校舉辦什麼活動,全體學生需要表演跳舞還是體操之類的,當時的選歌就是〈站在高崗上〉呢。

  《野韻》後期藉由莎姑、德里參與籌備大巴六九部落活動,鋪陳出部落族人在規劃相關活動時的考量、顧忌與難處,要在乎年輕族人的接受度,又要擔憂更動傳統祭儀是否會無意間踩到什麼禁忌,還有受邀到其他地方參加表演的時候,感受到外界或合作方對於大巴六九文化的瞭解與尊重跟部落族人內部有著不小的溫度差,那種差距隱約給族人帶來的不適感。比較玄學的部份應該是各族或各部落巫師暗中較勁,然後真的造成不太好的影響吧?另外部落傳統活動曾經中斷數十年,知道活動相關細節和來由的老人家逐漸凋零,德里和朋友們或許有參加過那些活動,但當時年紀小、時間已久,許多記憶也變得模糊,只能一步步找回屬於自己的文化。讀完《野韻》,可以多少瞭解大巴六九部落的難題。

*劃線筆記:

頁一三三至一三四
  這個村子是窮的,許多青年先後被日本人與國民政府徵調當軍人,其餘留在部落的青壯年卻苦無工作的機會,大家全部的精力只能用在找食物、找工作打零工。喝點小酒發洩,吼叫怒罵成了娛樂,也成了許多婦女、小孩心理的陰影。國家更換了,組織型態不同了,管他是大巴六九,或者太平村,這些日常瑣事都不可能不存在,有人在意,有人不知覺。只是比起她經歷過的台東或者關山,這裡生活節奏與形式確實有許多的不同。年幼的莎姑不懂,對體制陌生的部落人,也沒有能力一下子弄清楚。

頁一四一至一四二
  這看似問題不大,卻還是爭擾了好久。原因是部落傳統上分成三個大氏族,氏族裡雖然有不同的家族,家族內的個戶,大多有著血親或姻親關係。當漢式姓氏確認了以後,一個氏族裡存在好幾個姓,甚至同一個家族的如果不當下釐清,就有可能不同戶口有不同的姓。不刻意講起還好,一提上話題,一種「我們不是同一家人」的奇怪情緒就會浮起。還有,過去的社會制度傳統上是以女方為主,男人由巴拉冠婚入住進女方家,結束單身生活以後,隨著女人過日子,建立家庭,盡可能終老一生。沒有姓氏延續的問題。一旦改為以男人為主要繼嗣的漢姓,又將戶長強制登記為男性之後,部落傳統的社會結構就都受到了相當的挑戰,不過,大家如往常過日子,有時新的姓氏還成了不少人的樂子。

→原來強迫原住民改掉族名、使用漢人姓名會為他們帶來這樣的困擾啊⋯⋯忽然想起之前的鮭魚之亂,也有看到原住民民眾抗議一般人可以為了好玩輕易更換名字,但他們想在正式身分證件上換回族名卻困難重重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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