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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20日 星期三

邱常婷《新神》

  讀完《怪物之鄉》後,一直很喜歡邱常婷筆下飄渺迷離的景色,《新神》一出版就買下來了,但一直騰不出時間在心態比較寬裕的情況下去閱讀、吸收文字描繪出來的世界。若說《怪物之鄉》給我的感覺是純文學基底融入奇幻裝飾的話,《新神》就是奇幻為根本再注入純文學與推理的獨特故事氛圍,字裡行間可以撫觸到屬於台灣的冰涼水流與泥土氣味,彷彿行走在台灣東部、南部雲霧繚繞的山林間。

  《新神》在氣氛營造上,不僅講求自然風土的細膩描寫,亦將社會文化慣俗予人的奇妙感受融入其中,以及述說者記憶的不確定性共同渲染出來的宛如踏入迷霧森林的恍惚,好像有什麼可以完整自身記憶的拼圖就在那裡,急匆匆奔至,卻又感覺似乎不太對勁,那不是自己想要尋找的東西;或者從中體會到確實有些許熟悉感,可又無法全然肯定地說那就是自己缺失的一塊。在濃霧遍佈的森林中東闖西撞之時,偶爾會感覺到與內心共鳴隱隱作痛的傷,腦袋理智未知因何而起,淚水已然流下的悲傷。

  以下就五篇故事分別簡述感想:(多少會有劇透,介意者請慎入)

〈千萬傷疤〉
  阿莉莎與小麥自家庭中得到的冰冷、暴力、寡情面向,透過他們那些看似若無其事、緊繃著硬殼般的話語陳述中緩緩流淌出來,「他們維持著無須言明的關係,等待終將坦白的那天。」(頁四十)硬殼底下種種多年情緒積累與相融,如今已難以拆離解析亦無法分層言述的感受隨著文字纏繞在心上,對面的父親無意成為親子關係的解鈴人,小麥也無法獨力消解那份心緒,那便只能化作濃濃的陰鬱籠罩小麥的餘生。也有阿莉莎狀似天真的言語利刃般割開透出她童稚時期遭遇的殘忍:「我五歲就長大了。五歲就長大成人,流了很多的血喔。」(頁五十八)彷彿頭部挨了一記悶棍似的瞬間衝擊與愕然。

  少女阿莉莎純稚的眼光裡,看著她與小麥的交流,在小麥給予的肉體痛楚中感受著他們倆深化的情感連結,在失序人生中找回自身存在的依憑,看得既痛且殘忍,但讀到那一句「他們默契絕佳,所有小麥給予她的,都是阿莉莎希望接受的,沒有任何她無力承擔的部分。」(頁三十八)頓時無言以對,心裡想著「啊!那是只屬於他們倆的世界,旁人無權置喙的世界。」旁觀者如我看來殘忍難受,那卻是他們尋求連結與平靜的最佳儀式。「她唯一知道的是,她與他不能夠分開,因為只有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能使對方成為神靈。」(頁五十二)那個只有你和我的世界,如此殘酷、充滿痛楚,卻也是彼此相待真誠、獨一無二的關係。

〈花〉
  或許是身為成年人的緣故,〈花〉的敘述者比起〈千萬傷疤〉多了些許抽離與清醒,也可能她在探究的是阿嬤小玉的年輕經歷,數十載的歲月拉開了彼此距離,淡化了主觀的衝擊感知,能夠用孫女的身份按照個人步調去追想、去推敲遺漏的線索,而阿莉莎、小麥卻是他們當下甩脫不開的當下。〈花〉這一篇格外有查案的亢奮氣氛,即使「我」(小玉的孫女、湘君的女兒)在過程中並未有太多情緒激動的時刻,但拋出來的疑問和殘存記憶卻讓我不由自主跟著動腦。記憶斑駁猶如雲霧繚繞身周,掩藏著小玉真正的創傷,說不出口的難堪。

  看〈花〉的時候,一直想到某些身心靈的觀點,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家族能量場,有些祖上流傳下來的能量存留在自己體內,可能推動著自己向前進,也可以間接導致自己窒礙難行,唯有解開那份結,那份能量對自己的影響才會轉弱。看到結局,忍不住期待湘君的女兒可以多少減緩母系傳承的陰影,擺脫所謂「女兒會重蹈母親的命運」。

  日常生活中的微小龜裂,將隨時間一點一點蔓延破碎的痕跡,不知不覺,我已經成為這樣的人,我有過選擇嗎?不記得了,可能有過,我一直在想,女兒會重蹈母親的命運,她也是這麼盼望的⋯⋯母親對女兒的關心伴隨著一種同病相憐的可笑,譬如母親過去被男人便宜,所以當女兒在外面吃了虧,母親便也帶著一種訕然,似乎篤定女兒到了與她相同的年紀也會是與她相同的樣子,到了那時候,母親就會以過來人的身分與女兒互舔傷口吧。——頁七三至七四

〈火夢〉
  〈火夢〉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故事,初時以為戴姨與女兒似乎因為在相互依偎的時光中,曾經割裂彼此的心而形同陌路,但最後發現母女倆仍是相連結,能夠找到對方、留有關愛溫情的情感關係。我喜歡女兒回應了戴姨,而戴姨也為了女兒豁出去復仇,她們是雙向回應的關係。要說有何遺憾的話,就是戴姨最終沒能在活著的時候,見到清醒且恢復理智的女兒。但我感覺戴姨自由了。她掙脫了終生禁錮自己的詛咒,取回並嫻熟運用火神祭師的力量;回到母親與神靈身邊的她終於獲得了平靜,不再困於現世與靈界迷幻兩方之間,分不清楚自己應該成為誰?該怎麼做才好?

  雖然丈夫公婆都認為戴姨發瘋,但我想真是如此,她也是被夫家人逼瘋的吧?失去自我控制的人生,情感依存也幾乎斷線的生活逼瘋了戴姨。全文裡的戴姨腦袋清晰運轉的場景還不少,特別是縝密思索要怎麼找出糟蹋女兒的罪魁禍首那段尤見戴姨的思路細膩,還有威逼阿鬼道出真相時,數十年積壓的火氣隨著質問顯現出充滿震撼力的模樣。

  她這樣跟戴姨講,女兒是做八大的,似乎總是遇不到對的男人。「就跟我一樣。」湘君聳聳肩道。戴姨卻覺得,假若不斷對女兒講述同樣一句話,難道不會將她的心靈永遠地改變了嗎?就好像是一種詛咒似的。——頁一四二

  其實我也這麼想,父母在家裡、在成長期為兒女帶來的有形無形影響,終究會影響到孩子日後的人生軌跡,然後兒女要嘛無意間複製父母的人生,要嘛下定決心絕不重蹈父母的負面特質。父母在兒女身上留下的痕跡,有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囚禁他們很多年的心魔。

〈殺死香蕉樹〉
  讀完後,餘韻最差的一篇故事。「我」在聽到品琴自述的故事後,開始好奇,主動追逐她隱藏尚未揭露的秘辛,在謎題與揭曉之間,一步一步緊緊相扣的節奏引人入勝,讓人好奇品琴還未言明的家族秘密是什麼,這部份我感覺到推理的要素,以及能夠與「我」共鳴迫不及待想要知曉謎底的情緒。〈殺死香蕉樹〉文字氛圍、劇情架構都很優秀,但品琴與「我」最後的處理和精神狀態令我心情鬱悶,明明其他篇也稱不上是喜劇收尾,但唯獨〈殺死香蕉樹〉令我心生「餘韻令人不適」之感。話說回來,品琴就算沒有血統造就的瘋狂,單論她每次親人臨終前,都會見到親人告別或駭人異狀的夢境,遲早也會崩潰吧?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一種微帶靈異的背脊發涼,抑或是內心莫可言說的悲涼感受?

 〈群山白且冷〉
  〈群山白且冷〉的記憶與現實交錯不似前面幾篇那樣換幕頻繁、短促與突如其來,多半有很明確的切點知覺到主人翁現下是處於現實或幻象的差別。可能巴布身為搜救隊員的立場,也很清楚要找到兩名失蹤孩童的搜救目標,雖然在過程裡不期然地浮現妹妹背著巫師箱或幻化成黑色雲豹來見他的身影,但整體而言,他一直努力讓自己維持清明神智。讀著那些巴布回憶妹妹、向盧卡轉述妹妹事情時的文字,我的腦海裡浮現巴布不斷回望向來時路的景象,而最後他也嘗試著自行走回那條路,回到他的原點、他的家。

  《新神》每篇故事或多或少都有少許關聯,例如幾乎每篇都有出現的《河神之心》電影,每個人傳述的《河神之心》都有些微落差,看到一半我還以為《河神之心》已經變成集體潛意識的一部份。還有〈群山白且冷〉獲救的莉斯就是〈千萬傷疤〉的阿莉莎;〈火夢〉的戴姨與〈花〉的湘君是同一個宗教集會所的成員;廢棄郵輪「冬嶼號」在〈殺死香蕉樹〉、〈群山白且冷〉皆有戲份。從巴布視角觀察出的莉斯父親顯得暴虐、無責任感,跟阿莉莎用年幼女兒視角回憶留有溫和父親的形象,顯然有段差距。我覺得這一點很有趣,一個人的形象會隨著不同人視角的觀感疊合而有著模糊朦朧的模樣,不會完全相合,再度隱喻了《新神》每個人記憶對照後各有參差的不確定性,但也正是這份不確定讓故事盈滿迷離奇幻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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