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啼鳥》一共六個短篇構成,講述一個從久遠年代流傳至今的神秘家族,首篇〈阿白〉是家族血緣之始祖,後續章節則是後裔怎麼面對自身血統帶來的特殊力量,以及如何在世間存活,通篇讀起來像是同時融入鄉野奇談及現代都市傳說的色彩。〈阿白〉玄秘的出身與境遇讓我想到「八百比丘尼」,而阿白因姦受孕、在暴風雨的夜晚產子情節則莫名聯想起小川未明《紅蠟燭與人魚》裡女子濕淋淋地現身蠟燭店買東西時的陰森詭譎氣氛,其實我沒有讀過原著,只是讀這段劇情時,腦海浮現《文學少女》美羽念繪本給小孩子聽的敘述。
青綠蟲群同時從阿白的體內湧出。
少女睜大雙眼,凝視著阿白和蟲群。
蟲群閃爍著光芒,飛舞在空中。阿白心想,也許這些蟲是以疼痛為糧。原來人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不再感到痛楚。阿白的脣瓣發出輕柔的笑聲。
——千早茜《夜啼鳥》頁三四
眼看著阿白度過不老不死的數百年歲月,面對著漫長的孤寂、輕賤、歧視,也曾邂逅友誼與愛護她之人,在人世間苟延殘喘地低調存活,最後偶然遇見自己的子孫,那一瞬間的釋然與平靜赴死,彷彿原本反覆流血又結痂的傷口初次真正康復,不再倍感受到禁錮而疼痛。一時之間,不確定該為她的結局感到悲傷或是高興。阿白備受限制的少女時期反映出人類遇見未知事物時,往往習慣賦予禁忌與恐懼的傾向,這造就阿白終生漂泊的寂寞。看到村民由於蒙昧無知而殘酷對待阿白的態度,我感到非常生氣。諷刺的是,祖先阿白生時被視為異物飽受排擠之苦,但將時間拉遠至現代,身為家族後裔的雅親為守護血緣純正,用高高在上的態度鄙視著容貌特殊的阿四,試圖將其排除在外,想想這個古今對照蠻可笑的。
御先和雅親在家族裡成長,既受其庇蔭亦受其束縛,雅親為了侍奉御先所做的決定讓我頗受衝擊,似乎常在日本創作裡看到當事人為了完成自己心中「至高無上的神聖事物,甘願犧牲自己」的情節,雖說狀況不盡相同,我當下想起《水神一族》。蟲宿是兼備救贖與詛咒的雙刃劍,扭曲了周遭人的命運,可能雅親、御先就是在這封閉的循環裡持續繞圈,心靈傷得愈重愈是執著。即使是孤獨荒涼的人生,御先仍想在這無止盡的旅途向偶然相遇的旅人/過客伸出援手,而雅親想為深愛的御先解開束縛卻不知從何著手。
作為異族之子的阿四闖入兩人死結似的關係,出身差異讓阿四不像他們兩人有家族教育帶來的價值觀枷鎖,一方面在吵鬧喧擾的互動裡,重新撿拾起過往遺落的七情六慾;一方面得以從意料之外的著眼點,慢慢地解開雙方的心結。長年獨自面對自身特殊、不解、恐懼的阿四則在御先「一個人生活就沒有比較的對象了吧。也不用思考自己是何人。」(頁一一四)戳中內心,這份相遇令阿四終於獲知自己的出身,瞭解淡化了恐懼,相伴減緩了孤寂,三人的羈絆讓彼此變得更生氣盎然了些。雅親的心境轉變側面體現出人性無意識的惡,有時討厭一個人只是直覺,或下意識產生排斥之情,「理由」純屬事後讓自己能理直氣壯厭惡對方的追加解釋(寫到這裡,又想起那些村民),剖開來其實映照著自身的嫉妒、不甘與怨忿。
千早茜在營造環境養成的教養差異頗為用心,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御先、雅親用字遣詞較為莊重,而一直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阿四說話和聯想就比較粗率直觀。千早茜直到最後仍未能給出蟲宿一族的淵源或終結方式,只是描繪出他們掙扎於人世時流露出來的情感與姿態,我仍不知道他們能夠往何處去?旅途會有終止的一天嗎?御先、阿四、雅親能找到比現在更好的答案嗎?《夜啼鳥》讓我想到〈うたかたの花〉(中譯歌名:沫散華)、〈忘れじの言の葉〉(中譯歌名:無法忘懷的言語)兩首歌,前者為即使是無所依恃的無盡旅途,仍想懷抱著小小的希望向前進,盼望終有一天與所愛之人再相逢的堅忍;後者是人們數不盡的悲歡離合犧牲成壯麗史詩後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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