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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0日 星期三

名取佐和子《星期五的書店》

  為了病重父親渴望尋回的某本書,大學生倉井史彌依循網路傳言來到「金曜堂書店」,在此遇見開朗親切的店長南槙乃、外表看似流氓的老闆和久靖幸、寡言溫和的店員栖川。金曜堂解開史彌多年來的心結,感動之下決定應徵金曜堂工讀生,在金曜堂史彌邂逅各種心懷煩惱的訪客,理解他們的掙扎與找出解答的過程裡,在感情體悟和待人處世上皆有所成長。《星期五的書店》(金曜日の本屋さん)讓我回想起學生時期讀《文學少女》的時光,南槙乃就像天野遠子一樣,藏起所有悲傷,用開朗明亮的笑容溫暖人生路上相逢的有緣人,察覺對方內心有隱情,但從不強硬逼迫他們立即刮骨療傷,而是適時引導給予符合需求的幫助,讓對方可以用個人步調慢慢尋找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星期五的書店》登場角色雖然各人有各人的苦,但金曜堂書店眾人溫和寬厚的價值觀為所到訪客織就出一處溫柔空間整頓自己的心,故事氛圍因此相對明亮開闊不少。察覺朋友陷入內心糾葛就會及時追趕上去陪伴,令對方不會在寂寞裡踽踽獨行終至無處求援,受困者能憑藉一己之力及朋友撫慰下較快從煩惱中脫身,豁然開朗。溫暖、輕柔,金曜堂書店就像黑暗中的燭火,輕輕地接住過路旅客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心,並從旁提醒旅客原本沒看見的光亮。

  槙乃對史彌所說的「看書才不需要什麼資格。讀書是最棒的個人體驗,每個人的感觸當然不同,讀者沒義務努力理解作者想傳達的主旨,只要讀得愉快就好,心得不需要和大家一樣。」(頁四三)讓我有點感動。對史彌來說,這番話彷彿一束光照射進黑暗,平淡又強韌地溶解盤踞內心的自卑,敢再一次拿起書籍直面心底的恐懼;對我則是鼓勵我別過份在意跟其他人的不同。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觀察力不夠敏銳、分析能力不到位、語彙量貧乏、用詞冗贅僵滯,寫出來的讀書心得不上不下,跟其他我很欣賞的讀書心得寫作者相比,總是感到自慚形穢。槙乃這番話有安慰到我,也許不是特別優秀,也許無法突破個人限制設身處地從其他層面去考量,但這些感想就是現階段我的感觸,無論好壞,我應該要好好珍惜自己自己的一切。啊!當然,接受現狀的同時也不要畫地自限停在原處,要更努力精進自身能力。

  《星期五的書店》走單元劇路線,一章節一訪客,一本書一故事,劇情暖心療癒,蘊含神秘背景的寬闊地下書庫為故事舞台增添了些許奇幻異樣氣氛,個性鮮明各有特質的店員們在金曜堂得以用自己最舒服的姿態生存,既不違背自我又能達成跟社會和諧相處的期許。整本書讀下來,已稍微交代栖川、和久隱藏的心結,唯獨笑口常開的槙乃背後的經歷仍籠罩在迷霧裡,不知是否為預留續集的伏筆?去搜尋了一下,果然發現本作有四集,後面還有「夏」、「秋」、「冬」三集。史彌在本書後期確認自己愛慕槙乃的心情,但槙乃心裡有其他人在,不知道後面關係會怎麼發展,不過對《漫長的告別》說出跟阿迅同樣的感想,是否能穿鑿附會解讀成史彌日後也會有打動槙乃內心的一天呢?

  《漫長的告別》算是少數穿越章節持續提及的故事,分別敘述槙乃、史彌、靖幸針對結局的感想,我覺得這多少反映他們的人生經歷和價值觀。靖幸對家庭出身抱著複雜情感,有愧疚有委屈有不安,仍渴望被夥伴接納的他站在懷抱罪孽的泰瑞立場,期待朋友能再次相信自己而給出了「太嚴厲」的評語;史彌體會過自身軟弱帶來的痛苦與自責,也擁有令他抱持敬意卻無法否認感情方面充滿瑕疵的父親,理解人並非完美,願意嘗試同理再接納負罪者而非直接將其逐出社會之外。槙乃的感想是「非常好」,可她也能接受「太嚴厲」的答案,這點似乎不單是針對書籍本身,亦包含了對提出意見者的感情,才會在史彌說出一樣的論點時被觸動得淚水含眶。

  現在小說家以虛構創作討論經典著作好像變得蔚為風潮?不過這個推薦法對我還挺受用的,至少看完《星期五的書店》後,我對槙乃等人讚不絕口的Raymond Chandler《漫長的告別》、Michael Ende《默默》很感興趣,會想找來讀讀看,也打算翻出在我家躺了十年以上的《家守綺譚》從頭到尾再讀一次。庄司薰《聽不見天鵝唱歌》我也很好奇,但似乎沒有中文版。到頭來,金曜堂選書能成為傳說,不僅僅是仰賴店長的慧眼獨具,也包含讀者轉換觀看世界及自己的角度,兩者相輔相成,才能跳脫原本坐困愁城的處境,找到新的解方。


*劃線筆記:
頁八
  我轉身探向窗邊,凝視暗夜中的風景,放眼望去不見高樓大廈,大片農田、巨型招牌與零星住家流過車窗外。鐵路旁住家的大院子裡,種了一棵開白花的樹,滲透出柔和的光暈,再次提醒我春天的來臨。春天會平等造訪,但在什麼地方、懷著怎樣的心情迎接春天,則因人而異。

頁四三至四四
  「不,可是,我的讀書心得總是和大家不一樣,有時甚至沒什麼感想,讀不出作者要傳達的訊息⋯⋯」
  我反覆強調曾對和久與栖川說過的話——我沒這資格看漫畫和小說,槙乃卻一笑置之。
  「看書才不需要什麼資格。」
  「可是⋯⋯」我吞吞吐吐,槙乃繼續道:
  「讀書是最棒的個人體驗,每個人的感觸當然不同,讀者沒義務努力理解作者想傳達的主旨,只要讀得愉快就好,心得不需要和大家一樣。」
  ——你自己讀讀看吧。
  耳朵深處響起爸爸的話聲。還記得上小學時,我常跑進點著鎢絲燈泡的家中書房,從爸爸的木製書櫃抽出書,轉頭問:「這本好看嗎?」爸爸總在黑色皮革沙發坐下,笑咪咪地告訴我:「你自己讀讀看吧。」他或許會告訴我書籍大意,但我從未聽他說過讀後感。一次也沒有。
  「最棒的個人體驗嗎⋯⋯」
  我仔細咀嚼槙乃的話語。爸爸是否想這樣告訴我?不僅如此,他希望我親身體驗。我懼怕真實世界的人際關係,只敢隔著鏡頭活在世上。平日的生活和興趣全是為了豐富社群軟體,沒有屬於自己的興趣。

頁五四
  「妳相信嗎?他像是刻意燃燒自己的生命,舉凡小說、散文、非小說,甚至繪本、漫畫⋯⋯一旦出了新書,他就日以繼夜地猛讀。那已超越個人喜好⋯⋯沒錯,超越一切。父親將各式各樣的故事和主張一股腦吞下肚,對於求知無所畏懼。這究竟是書店經營者的態度,還是身而為人的器量?我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肯定無法效法父親。察覺自身的底限,我索性不再接近『知海書房』,可是⋯⋯」
  至少直到國中為止,我都努力想瞭解書。儘管不可能把「知海書房」的書都看過一遍,但我悄悄發下宏願,至少要將爸爸書櫃的藏書都看完。
  如今,到了二十歲,達成之日遙遙無期。
  爸爸拋給客人的救生圈,沒有成功送達兒子手中。我害怕溺斃,拒絕走向大海。海好恐怖,我討厭海。我用力踩在沙灘上,不肯前進。曾幾何時,爸爸也不曉得該怎麼向兒子丟救生圈了。

頁八六
  總覺得只要看完這本書,就能增進和槙乃之間的話題,也能和爸爸交換想法。現在讀書不僅僅是我的個人體驗,也是與人增進交流的手段。為此,我願意多看一點書。

頁八七至八八
  「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會失去自己的視野。每個人生來都與眾不同,不妨看開一點,告訴自己:人本來就很奇怪,不懂察言觀色才叫聰明。」

頁一三〇
  「人都有優點和缺點,面對缺點比較多的人,如果必須做選擇,我會繼續和他來往⋯⋯」
  「即使被害得很慘?」
  「對,如果他把某人害得很慘,我倒想親身體會看看,然後原諒他,畢竟他同時也是好人,是我『曾想深信』的對象。」

頁一五一
  一方面羨慕對方能大方說出「我有朋友」,一方面因那個「朋友」不是自己而悲傷。這是我自身也曾多次經歷,每每都想努力忘懷的痛楚。

頁一九二
  向來順從地融入大人的社會,深知自己的本分與職責,總是避開麻煩也不打擾別人生活的男孩,第一次說出心中的願望,展現自身的想法。不是為了迎向未來,不是為了改變過去,而是為了跨出這一刻。
  ⋯⋯
 「我也想交朋友,想試著用自己的方式詮釋。我不想只思考做得對不對、有沒有得到利益。我希望能好好看著其他人,就像默默一樣。」

頁一九四
  人與人相繫的瞬間大多如此滑稽,有點彷徨,還有那麼點丟臉。至今我總懷抱「這樣就夠了」的想法,藉由在社群網頁悉數按下「讚」,安全度過合群、不怕受傷害的每一天。我並不知道⋯⋯
  不知道有些結果只能透過滑稽、得罪別人、丟臉的方式才能迎來。更不知道這樣的結果,能使人活得輕鬆自在。
  接下來,渚和栖川一定會惹怒更多人。然而,他們的表情是如此愜意、開心。
  人在交到新朋友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頁二一七至二一八
  「我想表達的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風景只是一小部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類曾在現已消失的大河中奮力游泳。學習鄉土歷史的快樂,不正是就近感受生長的小鎮嗎?於是,我發現這本書是很棒的指引。」
  「指引?」
  「對,小說裡雖然查不到學生需要的鄉土資料,但我認為只要讀過一點,就會產生想積極調查鄉土史的動力。這本書是當學生迷失課題方向時的一盞明燈,畢竟內容是距今不過短短百年前發生的故事。」

頁二二六至二二七
  當時,我若能當個天真傻氣的小少爺工讀生,回應和久的注視,給他一個微笑就好了。只是用開朗又脫線的語氣說「天啊,嚇死我」也好,我真的這麼想。如果是在網路社群,我一定能若無其事地半開玩笑,緩和氣氛。
  但我身處考驗即時反應的現實世界,當下能做的只有別開眼、低下頭。我沒堅強到能正面回應,並化解尷尬。我的表情想必和那些女高中生一樣,寫滿恐懼和困惑。槙乃如此挺身而出,我卻沒勇氣徹底相信和久的為人。也可以說,要成為「金曜堂」書店的夥伴,我的覺悟仍不夠吧。

頁二二七至二二八
  槙乃想追上去,和久卻厲聲打斷她:「拜託,別提了。」他背對眾人,低聲道:「世上有人生下來就是一場錯誤。如同《漫長的告別》裡的泰瑞.藍諾士,不管看過幾次地圖,最後都會走向錯路。可是,他們不會因自己走偏就認為別人也可以走偏,不會貪心到不惜牽連接納自己的朋友,也要走在陽光下。」
  我無從回應,驀地響起,和久曾說《漫長的告別》裡馬羅的最終抉擇「太嚴厲」。
  ——沒必要在最後關頭耍狠吧?人都會犯錯,有時難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應該多體諒嗎?
  如今我終於明白,和久那番話不是出自馬羅的視角,而是從泰瑞的立場說的。

頁二二九
  我在鬆口氣的同時莫名一陣空虛,想罵自己到底在幹嘛?還沒開始在「金曜堂」打工之前,上網打混一整天明明是十分普通的消遣,如今卻顯得極度空虛。
  追本溯源,這份空虛應該來自於我已察覺到,現下需要的不是一個勁關心網路陌生人的八卦,而是應該設法修復身邊觸手可及之人的關係。我非常後悔,沒即時面對和久。挨罵也好,挨揍也罷,我想再次融入「金曜堂」的夥伴打造的平實、溫暖的環境。

頁二五七
  「我想繼承父親的遺志。不,也許我是受到死後靈魂留在野原的父親操弄。畢竟,父親是有風骨的靈魂。」
  伊藏說的一點也沒錯,現在談論的雖然是阿靖的曾祖父,感覺卻活靈活現,完全不像百年前出生、六十年前已死之人。總覺得這裡是連接之地,阿靖的曾祖父仍活在這裡。我深深體會到何謂「有風骨的靈魂」。
  「然而,人會老,欲望會湧現,直覺會衰鈍,我漸漸失去正直的雙眼。造就的結果是,和久興業在野原町的名聲的確變得更加響亮,中間卻拐了太多的路,別說受到居民歡迎,還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公司,甚至需要蓋避風頭用的別墅。」

頁二六六
  「⋯⋯小說家梨木香步所著的《家守綺譚》裡,收錄短篇故事〈葡萄〉。主角在現世與異世交界的廣場,遇人勸誘他吃下葡萄,他沒接受,以下引用主角當時的心境:『閣下所言甚是吸引人。坦白講,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執意不吃葡萄。仔細想了想,成天無憂無慮似乎不錯,但那份優雅終究不符合我的天性。與其坐享其成,我更想刻苦自立抓住理想。這種生活⋯⋯
  我躊躇片刻,話卻無法收口。
  ——無法供養我的精神。
  斷然說完,四周鴉雀無聲。』
  在政治家的世界,名聲、地位及財富就是葡萄。與民同居的現世,及表面遵守著大義、實則龍蛇雜處的異世交界處,總逃不了葡萄的誘惑。但決意終身為民服務之人,直到最後都不該吃下葡萄,不是嗎?期許他繼續保有這樣的氣度與驕傲,會是太過迂腐、天真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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