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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6日 星期四

Lynn Hunt《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

  「家庭羅曼史」是佛洛伊德指稱神經官能患者幻想希望逃離自己鄙視的親生父母,而由某些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人取代,作為對原生家庭的復仇;而Lynn Hunt將「家庭羅曼史」由個人心理層次上升到集體無意識,以此為主旨構成法國大革命政治理念的家庭秩序想像。Lynn Hunt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The Family Romance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裡運用各種小說、繪畫、版畫、報章雜誌等等文化藝術產物,以家庭成員定位的變化試圖分析法國民眾潛意識對於王權隕落後,社會秩序重組與公共資源的重新分配的渴求與焦慮。對專制暴虐王權的不滿促使革命的產生,拉下了王族,繼而建立起對個人自由的信仰,但對家與國的疑慮同樣伴隨而來。

  故事從路易十六命喪斷頭台那一刻拉開序幕,前法王之死象徵著破舊除新的儀式,但民眾高興的同時也潛藏著不安與恐懼,昔日家國合一、君主亦父的政治秩序關係讓眾人無法免除「弒父」的惶恐,我想這也是因為他們破壞了長久存續的政治制度,不確定接下來該往何處去,只能在焦慮中試圖想像與建立「無父」與其權威不再的新社會秩序,探討新的關係可以航行至哪裡,這亦激發新的社會能量。作者依次檢視了當時人們對每個家庭成員的價值辯證,剖析他們在政治上的集體無意識。當這樣的想像在藝術創作中傳達出新的價值觀與信仰,隨著時間流逝,不斷的對這樣的假定進行設想,逐漸積累成足以搖撼舊制度與舊觀念的力量,因為原本以為到死都只能走的這一條路已開拓出其他的各種可能,相信有更多路可走的期待凝聚成強烈的社會氛圍,成為擊垮王權體制的力量。

  父親消失後,出現了許多藝術創作,設想父親/君王不在的家/國將會有何變化,「兄弟愛」是他們首先出現的想像,不限於血緣羈絆的兄弟,亦包含同樣從事革命活動的兄弟,兄友弟恭、互不爭奪昔日如君父地位般至高無上的個人崇拜是其願景,共享昔日被父親獨霸的資源,但實際上兄弟之間仍然會互相爭奪與競逐,秩序重組造就新的禁忌,亦因此產生新的焦慮,而父親除了在文本中「不在」、「消失」,或者立場轉為薄弱以外,也從暴虐專制轉為溫和、相對尊重家人的形象,而無論是「父子」或「兄弟」,即使犧牲親職的私領域,仍然能在革命的公共領域中共享情誼。

  在這一段中,作者闡述「法式共和」、「美式共和」的不同。法國共和是從內而外的破壞、再創造,他們深受王權體制與活人神話所苦,所以極力避免個人崇拜的再現,故而選擇在這個基礎上尋求互相聯結又能和平共處的方式;而美國出於對以「父親」自居的英國的不信任,極力掙脫殖民體制的束縛,於是宣示自己是「自由之子」,繼而是「開國之父」,讓美國的政治意象成為確實的形體讓人尊崇其存在與價值。

  女人在討論中多數仍是被排擠的,儘管在私領域已被認可同樣擁有繼承權益,但仍然被排除在公共事務之外。值得一提的是,當革命政府決定新立起一個政治形象時,為了避免偶像崇拜而重蹈昔日君父神話的覆轍,選用虛構的女子作為政治理念宣傳的形象,而原因竟是法國歷代女性皆無王位繼承權,這一措施可以避免君父聯想,這讓我有點難過。

  然而,即使是虛構的存在,女性族群依舊在革命活動期間逐次滲透入公共空間,成為男性潛在的威脅,讓他們感到不安。當時雖然政治議題上已有許多面向,卻沒有太多針對女性地位的討論,女性仍是次於男性的性別。作者探討這段觀念變革的過程讓我覺得昔日的女性真的就是被當成一種資源,與財富、貨物、權力是同等的概念,在男性的想像中是理所當然的由他們獨佔,即使革命促使秩序重組,他們仍然無法擺脫以往對女人的定位,所以才會覺得男性可以決定女人的價值、應該做什麼事情又能做些什麼事情,並沒有將女人當作獨立人格來對待,父權並沒有隨著「父親」消失,只是轉化成另一種排擠女人生活空間的形式,無論是公共空間或私人空間。

  在以「瑪麗.安東尼特」為中心的性與女體象徵論述中,也包含一眾哲學家、作家、政治家的厭女傾向。為了讓踏入公共空間的女人們返回私人領域,革命政府/男性又在此時搬出為人妻、為人母的貞靜美德,並且宣揚家庭價值的必要,在生物學上導出「男女有別」,女性能生育,屬於自然的,只能從事直性的勞務,且樣樣都不如男性,因此推演出她們不能像男性一樣負責知識性工作的結論,指稱女性在政治上同樣擁有付出的能力,但屬於她們的場域是家庭,是私人領域,而公共領域是男性專屬,告訴女人妳們該怎麼做,才會是「好妻子」、「好母親」。女人只有在身為人妻、人母的定位中能獲得認可,但此時研討的離婚法又對女性極為不公。作者針對女性的探討讓我想起前陣子看過的話:「女人就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就往哪裡搬。」

  在這樣的秩序定位下,薩德在《香閨哲學》中將這樣對女人的處置推演成極致的想像,反倒在這樣的想像中,看見其中的荒謬與不合理,加上對自由主義的信仰與對女人的預設定位互相抵觸,迫得眾人不得不繼續去思考女性議題。「孩童文學」則從最初的孤兒認祖歸宗的收場(有歡喜有悲劇)演變成孤兒憑藉一己之力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前者通過高貴血緣的認證重新確立自己於社會上的立足點,後者則必須超脫於父母之上,而父權在其中的作用不是消失就是幾乎沒有,孩童建立屬於自己的世界與社會地位,方可克服沒有血親/社會立足點的缺憾。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是一本豐富有趣的歷史研究,援引十八世紀的藝術創作進行政治無意識的解釋看得很過癮,但對目前的我也有不太好讀懂的部分,可能也有誤讀的部分,日後再讀也許會更明白作者想傳達的意涵。在這本書中,我體會到二百多年前的人與現在的我們的許多共通點,包括對女性與非主流族群或隱或顯的歧視、對舊制度破滅與重塑新秩序的期待和焦灼、對未知將來的惶惶不安,當時的有些理想鄉想像如今看來相當荒謬而不可理喻,但也有些狀況仍是現在進行式的真實,例如針對女性再婚的法律限制。這些認知讓我感覺自己跟十八世紀的人們距離並沒有太遙遠,也能從當時人們對政治社會議題的探討回過頭來看待現在自己所處的世界,整體來說,稱得上是一本讓我很有收獲的歷史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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