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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1日 星期日

David Mitchell《雅各的千秋之年》

  很久以前就對《雅各的千秋之年》感興趣,多年後的現在終於拿起來讀。被文案誤導,開讀之前我以為這是一部氣勢磅礡的時代局勢裡夾雜著纏綿悱惻的三角戀愛,前者理解無誤,但後者的情感線始終維持君子之交般的淡泊情誼,而且比起誰能奪得心上人芳心的戀愛,有更迫切的生存危機橫亙在他們面前,浪潮般一波波襲向他們的生命。無論是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雅各、助產士藍場川織斗、通譯緒川宇佐衛門,皆無法閃避、只能面對。

  《雅各的千秋之年》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作者以雅各、織斗、緒川為主視角,從外來者雅各起頭敘述他遠渡重洋來到日本後的處境起伏和心路歷程,接著由織斗和緒川描述他們身為日本人的困境,並緩緩揭露出日本地方內政隱藏的毒瘤,第三部後以奴隸、英國艦長等等其他配角的敘述散見於不同章節來輔佐,勾勒出一個大航海時代下風起雲湧而生的光與影。原訂待五年日本出島就能衣錦還鄉的雅各,最終在日本生活十八年的歲月,各方人士的爾虞我詐、世界情勢的震盪不僅搖撼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們的生命軌跡,也一步步為堅持鎖國的日本帶來震撼與改變,在一次次危局中不同人的抉擇裡窺見他們的人性,織就一幅蕩氣迴腸的時代劇連環畫。

  新任出島館長沃爾斯坦博許和秘書雅各正在訊問貪污員工史尼克的供詞,雅各的故事以此開局可窺見他的處境並不安逸,他必須小心翼翼提防新工作地點的所有同事,但明面上態度又不能讓同事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警戒,即使稍作推敲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各懷心思,仍必須將「大家都是好同事」的戲碼繼續演下去,如履薄冰地探查往昔公司內部的貪污情事,同時確保自己不會在這場長達數年的明爭暗鬥裡滅頂,既是一齣小職員求生記,亦是十九世紀商戰劇。

  織斗以跟其他醫療人員一起拯救難產產婦的助產士身份初登場,並在產婦經歷九死一生的煎熬、以為胎兒死產的痛苦後,成功挽救回產婦和胎兒的生命,胎兒宏亮的哭泣聲除了宣告他誕生於世間,亦象徵著這齣故事已敲響起始的鐘聲。織斗協助城山奉行妾室生產的橋段描寫得非常細緻,包括產婦的劇痛、下體被割開來胎兒仍無法順利產下的難熬、醫療人員要幫助產婦必須經歷種種血腥景象仍不可慌亂,保持冷靜繼續救助產婦。這段敘述真的非常細膩逼真,寫實到彷彿我身歷其境那份懷孕生產之艱苦。

  我讀得最入迷、最投入主要是〈第二部 山寺〉,情節比較連貫,不會有一直換幕或切換到與前面完全無關者敘述的困擾,第二部劇情主旨圍繞在織斗被綁架到不知火山寺生活的困局,而在出島的通譯緒川、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雅各逐漸察覺織斗的失蹤不尋常,開始憂慮她的安危,試圖採取某些救援行動,希冀這些努力能夠換回織斗的平安歸來。

  終極反派BOSS榎本住持囚禁壓榨弱勢女子成為尼僧,待在不知火山寺被迫受孕生子,洗腦她們這一切都是女神的眷顧方可得如今吃飽穿暖的生活,不僅把女性當生產機器,私底下還悄悄地殺害那些甫出世的嬰孩血祭神祇,相信這些泯滅人性的作為能為自己帶來青春永駐的生命。行事惡毒的榎本住持催生出的仇恨值也是敦促我積極讀下去的主因之一。一邊讀、一邊在心裡不停想著「這傢伙太可惡了!我一定要看到他有個好下場!」

  不僅是一片赤誠想要拯救藍場川織斗,卻前功盡棄的緒川宇佐衛門之終幕令人感傷,第一部和第二部結尾都讓我讀得萬分灰心而沮喪。前者是雅各遭到一直仰賴的沃爾斯坦博許館長背棄,非但違背當初信誓旦旦掃蕩公司內部貪污的承諾,還設陷阱給相信他的下屬雅各跳下去;後者是緒川在處處皆是榎本住持耳目監視下,好不容易向摯友宗在吐露出得知榎本住持的惡行,並獲得他陪同上不知火山救援織斗的協助,卻在最後一步才驚覺這一切都是早早設下引他入甕的騙局。

  前兩部章節均停留在雅各、緒川各自遭到信任之人背叛而萬念俱灰的困局裡,這兩部的結尾看得我很難受,感覺像是作者透過這些安排告訴讀者正直和良善終究不敵現實殘酷和人性惡念編織而成的體制,而且隨著緒川的殞落,織斗和其他尼僧們的囚禁生活將再無結束之日,這些女性要一直受制於榎本住持的惡勢力,過著不得自由、被迫不斷受孕的生活。

  當下我也很難想像被告知部份隱情且託付證物的雅各,要怎麼以身為外國人立場去干預洗淨日本藩地內政的晦暗,只覺得隨著緒川的敗亡,揭發榎本住持惡行、將受囚尼僧營救出來的希望也被徹底掐滅了。我本來想說會不會是要靠著外國勢力對日本的影響,來削弱榎本住持握有的強大勢力,進而間接促使不知火山寺的破滅。沒想到最後雅各和城山奉行以互信互助合作的方式剷除榎本住持這位大反派了。

  若說第一部、第二部終止於人與人之間的欺瞞與背叛,第三部就是漸漸將第一部、第二部那些人性善的努力慢慢撿拾回來,並讓這些在詭譎多變的社會裡討生活的小人物裡一點一滴的善念和努力在多年後終於匯聚成流,足以成為改變他們生命軌跡的結果,各方人士的努力在一定程度達成撥亂反正的良效。雅各在聽聞緒川死訊後備受震撼也深感自己難以對抗榎本住持的無力,但他並沒有放棄,私底下積極學習日語,解讀緒川行前託付給他的證物,只等時機成熟再託付給值得信任的對象,尋求他人協助來實現他們未竟的目標。

  織斗一度有機會逃離山寺,但在自身自由與救助彌生生產之間,最終選擇返回山寺救治產婦。她的選擇讓她在山寺獲得器重,至少被軟禁期間能夠免於她最不願被迫受孕的命運,而漫長的等待終究等來外界的救援。這除了織斗本人的善念為她再鋪一段暫且安寧的道路,亦是而立僧人、阿種婆婆、緒川、雅各、城山奉行接力奔走,各自盡一己之力後終於得以迎來的曙光,讓她和尼僧姊妹們都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城山奉行的放手一搏,我個人猜測除了長崎受到英國海軍攻擊而受損害一事,將軍要求他負起責任的命令本就使他來日無多,既是如此就在人生的最後傾全力做一件好事,為國民剷除榎本住持這位面慈心毒的藩主,免於更多國民日後遭到榎本的荼毒,亦報答藍場川織斗一年多前鼎力相助他的妻兒度過難關的恩情,接續回第一部第一章乍看不起眼的接生場景。故事慢慢走向結尾,眾人的努力除了體現出時窮節乃見的氣節,揭開局勢一隅的黑暗,也重新讓讀者看見善念和正直能夠照亮人心、洗滌社會弊端,仍然有些事物值得相信、值得堅持下去。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David Mitchell在第三部放入頗多英國海軍艦長視角的敘述,對駐守在出島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們和日本人而言,英國海軍當然是來意不善、意欲侵犯他們領域的對立敵人,但作者呈現上並未刻意抹黑英國海軍的形象,反而如同其他主要角色一般,敘述英國海軍的私生活和傷痕累累的過往。我覺得這份安排放在《雅各的千秋之年》整部作品來看,想要表達出的是所有人都是在這變換多端的世界局勢為己方想要求取晉身牟利之階的人,雖然與當地國家尋求商業合作管道有先來後到之分,在爭取利益的層面上英國與荷蘭卻無高低貴賤之別。

  作者不僅描繪出在各種情境下不同的人性反應,有在死亡面前依循本能難掩畏懼者、也有憑藉信仰依然面不改色者,也藉由相同人在不同情境的不同反應,來生動地刻劃直指當事人始終如一的人格特質,例如雅各剛到出島上任時,原本就在出島工作的同事心裡清楚他們有查弊要務,對雅各輕蔑、諷刺、防備、不屑一顧者所在多有,但多數人後來在面臨英國海軍武力侵襲的危機前,選擇支持為人誠摯、耿直的雅各為館長,而不是牆頭草般哪裡有利益可取就往哪裡倒的費雪。雅各當時不願同流合污,拒絕簽署報有假帳目的貨物單據在當下為他招致許久無法脫身的劫難,在此刻終於彰顯出當時抉擇的正向意義。

  但是,那個情況下支持雅各,不代表那些過去中飽私囊的職員就此向善,作者的描寫甚至讓我覺得他們如果日後再面臨類似的情境,大概還是會為了不當利益不惜鋌而走險,然後嗤笑不跟著貪污的人是傻瓜吧。我感覺一部份在那時選擇雅各的職員,頂多只能說明他們平常追隨帶頭貪污的上級一起撿些肉屑吃,但心底非常清楚在緊要關頭真正能夠帶領他們突破生死難關的人是誰,前後對照我認為很好地呈現出這類人欺軟怕硬、軟土深掘的人性面向。雖然描繪負面處,但作者敘述每個角色的筆法絕非採取刻意劣化的低下筆法,而是不褒不貶地展現出動盪不安局勢下的眾生形象,一同在這個時代交織出驚心動魄的商戰冒險。

  我很喜歡織斗和雅各久別重逢話當年時,雅各坦承內心一直愧疚未能拯救織斗,她平靜回覆的話語十分動人:「在病人痛得死去活來,我們在當下必須做決定時,我們相信自己是醫師。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我們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了,也能看得更清楚。其實,我們都是外科器械,這個世界利用我們割除不知火山寺這樣的毒瘤。如果那天你救了我,讓我留在出島,我或許可以逃過一劫,但是彌生還會被關在山寺,不知還有多少姊妹必須為榎本住持的邪教犧牲。你既然沒做錯任何事,就別提原諒不原諒了。」(頁五六三)充分傳遞出織斗經過時光與種種困厄洗鍊後的堅強、豁達與溫柔,能夠用全新的角度看待年輕時感到憤憤不平的遭遇。

  《雅各的千秋之年》這個書名起初讓我不解其意,後來某一橋段提到日本有「千秋之地」、「日出之國」的別稱才恍然大悟,《雅各的千秋之年》用白話文去理解,大概是指「雅各在日本的那些年」吧。話說回來,在故事裡看到他們在討論民選總統制度,讓我愣了一下,頓時有股目眩神迷的錯亂,重新翻回前面確認這個章節的確是在一七九九年,以前讀歷史課本沒有特別感覺,但這個橋段讓我深刻體悟到民選總統制度落實在美國和台灣的時光差異之多。(以下引用頁七六)

  後藤問:「要是人民選錯了人,選了一個壞人當總統呢?」
  「最多等四年,等下一次總統大選,我們就可以用選票把他趕下總統寶座。」

  讀到這裡,我心裡忍不住想著「這話是很有道理啦。不過要是選了不適合又一直胡搞瞎搞的人,罷免對方也沒這麼容易,等於要容忍對方惡搞國民四年才有機會把他換下來。要是這段期間拿到權力、坐上高位的壞人濫用權力,為國家帶來不可逆的傷害,事後所有人也要花很多心血和時間,才有辦法平復那段時間造成的傷害,修正社會制度的缺失,恢復能讓國民安心仰賴的環境啊。選錯人的惡果也是很消耗社會資源,絕對不可輕忽、不可亂投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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