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萱《旋轉摩天輪》

　　除了孤寒，一無所知。這地方像患有嚴重的潔症，連吸入胸腔的空氣都是澄冽的，好似肺葉也瞬間結上一層細霜。四方極清寥、冷肅，不見任何存活的生物，所有風景都錮鎖在這冰天雪窖裡，美麗而剽悍，純粹而哀絕，一如死亡那樣。

　　　　　　　　　　　——李芙萱《旋轉摩天輪》頁二八

　　已忘了最初注意到《旋轉摩天輪》的契機是在哪裡？也許是在圖書館無意間瞥見書名讓我留心起它？唯一確定的是李芙萱筆下那寒澈、清冷的冰天雪窖之夢境令我印象深刻，文字幽雅，彷彿能從字裡行間見到那封閉夢境裡的孤寂、寒涼與絕美，就連指尖也感受不到半絲溫暖的世界之末。由於難忘開篇那段字字都滲著清澈冷意的夢境敘述，因此當時就想著「總有一天一定要讀這本書」，數年後的如今終於實現願望。

　　《旋轉摩天輪》故事內容很單純，年少失怙的小雪回憶童年成長的經歷，小雪宛如搭上摩天輪一般，在升降間腦海裡逐一浮現往事種種，記憶如同照片，一幀幀景象躍入小雪與讀者的眼簾裡。小雪在心靈空間與現實記憶裡穿梭來回，冰封的記憶、凍結的情緒，隨著一次一次爬梳童年與父女關係而漸漸裂解消融，不復初始天寒地凍不見生機不聞回音的世界之末，每一次重返夢境，便能察覺少許轉變，例如出現可以往其他方向行走的指示、能夠釋疑與指南的雪貓頭鷹翩翩飛來與她對話。

　　讀到小雪青春期為父親的小卡車而尷尬，又為了自己沒能好好正視與善待栽培自己成長的人事物而懷抱愧疚，不禁感到心有戚戚焉。我也曾有過相似的尷尬期，明明無論是家人還是他們所給予的用具都是通過努力才擁有，不偷不搶，沒有必要難堪，我卻會因為收到的東西跟同儕落差甚大而難以堂堂正正地拿出手或坦然地向他人介紹。如果是現在的話，我覺得應該可以比較自在，真心懷抱著感謝之情向外展現家裡人餽贈而我也能接受下來使用的器具，但當時不管怎樣，就是有一股抹消不掉的羞愧難堪，以及對明明享用家人提供的物資，卻湧現這種想法的自己懷抱著罪惡感。

　　閱讀《旋轉摩天輪》，總有一種「小雪似乎長年與死亡為伍」的印象，我想應該有一部份原因是她一再回顧父親生前身後的日常細節，甚至將父親患病後曲折的身心變化都細膩的描繪出來，讓讀者見到病患與病患家屬親身體驗生命倒數計時的煎熬，身體肉眼可見的持續衰弱、內心怨忿不平的自我調適，切身感受疾病與死亡籠罩的陰霾揮之不去。另一方面，小雪在最後照顧家犬玻麗，卻抵不住玻麗年老體衰，再度現在進行式的體驗為家人送行，親身感受到牠的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流失，而旁觀者卻無能為力的那種心酸與傷痛。

　　第十四章〈亞特蘭提斯〉回憶陪伴父親的返鄉之旅不知為何讀得特別難過，大概是小雪認知到這已是最後了。一切景致與人事盡皆染上夕暮般的餘暉，那金黃光輝令人炫目之餘，也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心裡明白黑夜終將到來。一再地意識到這一點，內心的酸澀便如潮水般反覆襲捲而來，似乎在某一瞬間就會化作淚水滿溢而落。小雪的回顧像是心靈洗滌之旅，在過程中重新回味當年細緻幽微的感受，不帶批判、不加掩飾，只是單純的感受，容許自己的情緒可以自然流露，那遲來的淚滴象徵停滯原地的情緒重新流動，得以坦然釋放，消融冰封雪鎖的內心。繞了一圈悼念當年未能好好撫慰的故鄉與心靈後，才能真正的告別，在真正意義上結束漫長的喪期。

＊劃線筆記：
頁二六至二七

　　船行處是一條碎冰擠軋的水路，一塊塊脆裂冰磚載沉載浮，底下，隱約可見一道緩速的濬流正川行著。水路兩旁則是整落積疊的堅冰，清透的冰層析出千萬朵白皚晶花，眨眨鑠鑠，宛如一顆顆封嵌內裡、折散著翠燦箭芒的碎鑽，其中還夾帶一些卵石、枝葉、蜻蜓與蝶蛾類昆蟲，翅紋清晰可辨，就像凝固琥珀裡的絢麗化石那樣。

　　終於又來到這封凍的雪世界……。

　　放眼周遭，鬼冷冰清，盡是貧荒的極地景況。雪，漫無止境地熨拓，那洸豔豔的白火燒火燎，一路奔滾至天際，兩旁疏落的矮木枝椏，聖誕樹般綴滿成串水晶冰珠，梢頭還沉沉馱著皓雪，遠方，幾座山巒挨疊，峰頂也一派皎亮，映照粼粼寒光。

頁一六零

　　我回望頭。巍然峙立的海拱宛如一隻幽邃、亙古的巨眼，默默凝睇大海。穿透眼孔，彷彿就跨進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裏，有暖陽、浪花、海風與風中翻滾的細砂。那也像定止的長鏡頭，時間緩緩溢出、逆流，某種深烙在我眼底，既溫柔又冷酷的注視。

頁一九九
　　「人生本就無常，世界每天都有不幸的事發生。我們這一行的職責所在，就是協助人們完成『告別』大事。處理它，然後埋葬它。」阿文轉著手中紙杯。「大概因為這樣吧，就像醫生看淡生死，我們看淡悲傷。」

　　我睇著那張名片，食指挲摩著凸起的字體。

　　「人最終都要放下的，不論好與壞，願意或不願意。所以記住，不要回頭看，不要挖已經過去的東西，日子才能順利地走下去。」他定定覷著我，說。

頁二二二至二二三

　　突然想念起海。想念它的澄靜，沁入脾肺的清冽與潤澤。從未如此渴望那無盡寬闊，像柔韌的臂彎、沉厚的胸膛，輕輕將人裹覆，晃搖著，挲撫著，滌蕩所有傷痛。

　　……

　　車窗外，挾著白色泡沫的潮水堆迭而來，高高捲起浪頭，猛地拍襲岩礁，刨濺無數冰晶雪花。一塊岬角破出東北海岸，遠眺去，像極一尾擱淺的大翅鯨，身上嵌滿黑麻麻的節瘤，抻長臂鰭，唾吐氣沫，仰望著更迢遙、寬綽的遠方。

頁二二七至二二八
　　那會是此生至極美好的時刻吧。所有已漂逝或脫漏的片霎風景，都將倒流，一幕幕如此壯麗的、胸腹散發紅光的鮭魚群撥划銀鰭，乘著夏潮，啪剌剌晃動波洸逆行而來，是夢境之外，溯返既往的僅有途徑。那幽秘海底，是最末的希望所在。我幻想著，有什麼等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