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馬初看是個頑劣窩囊的少年,開局印象不怎麼討喜,但繼續讀下去會漸漸改觀,也可看到他的品性良善的一面,某些經歷也會讓他回想起東京的家人,激起內心愧疚。我覺得遊馬是很幸運的孩子,除了家庭出身讓他有很良好的教養,抵達京都後也受到很多好心人的幫助,讓離家出走且手頭拮据的他能有一個暫棲之所,在與各種人物交流下有著正向刺激,他們的存在給予遊馬足夠安定的空間,令他有餘裕反思人生,以及將來想走的方向。
我很喜歡遊馬跟京都友人互動的過程,尤其是接納他入住自家的忘年之交志乃小姐,志乃對他既是年長者善待晚輩的慈愛,也有關懷迷途少年的寬容氣度,故事裡那種對陌生人交託信任,而對方也沒有辜負自己的善心,雙向互信的氣氛令人非常安心而舒適。也出於對京都友人們累積起來的信任,在老家聽到茶道就因往事創傷而不禁提起防衛心態的遊馬,也能慢慢軟下心防,將他們對茶道的熱忱全收進眼裡,也有餘裕把友人們的話語聽進心裡。即使一時半刻無法體會當事人的熱切情感,但遊馬隨著各種遭遇帶來的感觸,內心的排斥逐漸淡化,家族對他的教育、京都友人們言傳身教的茶道精神乃至待人處事學問,都慢慢內化成個人體悟的一部份養份,磨練成屬於遊馬的信念。
遊馬在京都被僧人不穩師父委託協助很多次茶會,我覺得老人們聊剛過世的茶友魚正爺的那一場茶會,是讓遊馬無意識的茶人之心初次浮上水面,被遊馬本人留意到的契機。老人們開心又感傷地閒聊魚正爺對茶道的熱愛、蒐購而來茶具也充滿與家業相互輝映的暗示那一段故事真的充滿趣味,遊馬聽到渾然忘我,結果忘記自己現在該扮演「對茶道一竅不通的笨拙年輕人」,手上動作不知不覺恢復成訓練有素的俐落。遊馬的茶道教養顯現出他的來歷,即使再怎麼隱瞞,現在的模樣會透露來時的路,也可看出家族耳提面命的茶道教育早已融入遊馬的身心裡。我想除了笑著誇獎遊馬點的茶很好喝的老人家,其他跟他相處更長時間的茶道朋友,應該多少也有察覺,內心猜想「該不會從小受到茶道訓練?」的可能性。
關於魚正爺想要留給子孫茶道具的橋段,我以前看的時候,心情是偏向感到頭痛的家屬那一方,我可以理解明明沒興趣卻被迫接收家人遺留物品的心情。這次重讀也沒太大改變,但從遺物去試著考證當事人的生前狀態,我覺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尤其逝者有意留下謎題、親友也有意願參與遊戲的情況下,就像隔著陰陽兩端享受考證調查的樂趣,瞭解自己所不認識的家人面向。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今天是我處在魚正爺的立場會怎麼處置才能妥善周全?站在家屬的立場,覺得過世親人遺物自己不感興趣,也沒有多餘空間保存,肯定會感到很困擾;站在收藏者的立場,儘管是自己深愛的寶物,但交給不感興趣的人,最糟的狀況可能是被賤賣或被丟棄,最好的結局也就是束之高閣。
若哪個都是原收藏者不願見到的結果的話,我認為最好在生前就預先找好能夠認可並傳承自己信念的人,將器物交給他們繼續使用。這樣至少可以讓珍貴的茶道具在適當的對象繼續發光發熱,也能免去家人不知如何整理的困擾。萬事萬物都講求緣份,邂逅新的人事物與累積感情都需要合適的契機才有可能出現進一步的發展。喜好畢竟無法強求,我想若家人並非同道中人的話,至少生前可以這麼安排遺物的去留。
松村榮子在故事裡描述的茶道給我的理解偏向不僅是追求茶,也是追求能讓自身感動的價值觀,因為每位創始者都有獨特的人生信念,而這些信念又吸引了志同道合的人前來拜師學藝,所謂的茶道流派才能漸漸成形、興盛。遊馬也是在京都被人交託各種臨時工作與點茶事務裡蛻變,看見後期他愈來愈用心為茶會賓客點茶卻無自覺的模樣,我感覺遊馬的茶人之路雖然出發的地點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中途迷路許久,但最終都走到誠摯地為眼前的客人點一碗美味的茶的初始祈願。
《茶道少主京都出走》除了主角友衛遊馬的成長史值得一看以外,其他配角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有著熠熠光輝引人注目。同輩的小翠儘管年輕,但能夠運用成熟明理的溝通態度跟父母協調出雙方都能接受的主張;年紀稍長的哲哉待人和氣直率,能夠讓整個社交場合變得和樂融融;小小年紀但已經預算好未來要往哪個方向前進的行馬;對於茶道與和服有所堅持的栞菜與幸麿;沉著又善於開解的不穩與志乃;想要為爺爺盡力佈置離別茶席表達感謝卻遭遇事故的比呂希。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亮點,他們的待人處世皆是推動遊馬心境有所轉變的貴人。
《茶道少主京都出走》融入不少茶道、花藝、榻榻米、裱褙、古董⋯⋯等等領域的知識,透過角色之口陳述出的典故多到我一度產生遊馬簡直是來京都聽故事的觀感,花木磚瓦、碗碟杯筷無一不是大學問,可又放置得恰如其分。作者文筆清爽優雅,彷彿真的體會到充滿文化古都風情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很喜歡作者詳細描述這些技藝的具體細節,看得出來茶人和工匠師傅都很慎重地對待手上的作品,在他們確認每一項環節沒有瑕疵時,又有一種踏實生活、精進手藝的滿足。
頁十八至十九
他試著吹捧一下行馬,伸手拿起剩下的那個飯糰,咻地遞出去。但行馬把手縮到背後,不肯收下。
「這個,我啊,有聽栞菜講過唷。她叫我不能被這種東西誘惑,輕易說出不得體的話。就算我只是想開開玩笑,但被各式各樣的人傳來傳去後,聽起來就會像真有其事,變成一門騷動的禍源。無論何時何地,一輩子都要以助手的身分來幫助哥哥,我是非這樣回答不可的唷。」
志乃不慌不忙地出聲安慰,眼光看著可愛孫女的手邊。就算是練習了許多年,也不是誰都能記得怎麼沖茶的。嘴上說要「學習」卻愛來不來的主婦和上班族女性佔了大多數。個性較不服輸或一絲不苟的人學得比較快,但相對比較容易發生不知如何融會貫通的情況,反倒是有些人的沖茶手法明明很隨便,但心性修養卻宛如知名茶匠般傑出。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也因為人有各色各樣,所以更耐人尋味。一個人所欠缺的部份,只要某日能在自我當中產生探求之心,便一定能夠找到並補足。也許是明天也說不定,也許是十年後也說不定,以老師的身分來強求他人產生這樣的心境,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全心全意在弟子的面前完全展現出來而已。
想事先定好一個核心也行。若有季節或是主題的話,就想想有沒有能與之相配合的物品。有時各自的意向恰能與之相合,但也有過度矯飾而顯得庸俗的時候。若是將調性不合的道具湊在一塊兒,最後的收場將流於淒慘。
「小哥你是非常熟習茶道的人。這一看就曉得了。背部挺得又直又漂亮,連指尖都伸得筆直,雖然是如此,卻沒有一處是用力過猛的。這可不是昨天還是今天才開始學茶道的人能做到的喔。對吧?」
遊馬直到現在才想到,如果自己也能像這樣好好說明的話,也就不會惹父親生氣了。但可惜的是,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讓他說明的餘地了。
雖然看到年長的人,常會誤以為對方很久以前就這麼老了,但每個人當然都有年輕的時候,只要去想像一下當時的樣子,就會覺得既不可思議又十分有趣,還莫名地感到神奇。
「我說遊馬啊。若是有檯子可以放置這些茶道具的場合,那倒還好,若是沒有檯子,而必須一一將道具端進來的話,那動作就要再更加平穩寧靜。點茶可不是在表演啊。要不著痕跡,專心一志,但也要真摯誠懇。一一做出事先想好的動作,那根本就跟戲劇裡的武打動作一樣。認真決鬥的時候怎麼可能會事先套招,所以要將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劍尖的行動上,同時也要看清楚四面八方。這時候所展現的美感,正是武士之美。」
「少主真是個有趣的人呀。通常只要這麼說,大部分的人就會點頭說『啊啊,原來如此,的確是那樣啊』。不過,少主您不是,您回說不懂,還一邊搖頭。我這不是在說您的不是,而是那也很重要。不只是少主,我其實也還不懂那些事,且也不可能懂。想著『不懂、不懂』,又唸著『想知道』、『想知道』,每天都拚命去想的話,也許哪天會突然明白吧。然後因為有點明白了而非常高興,但又在不知不覺中感到不解,似乎就是一直如此反覆呀。就跟和尚的『頓悟』是相同道理呢。」
「少主,您聽過『和敬清寂』這句話嗎?這是出自珠光之口,而利休十分重視的茶湯規範。簡單來說,就是要相處融洽、彼此尊敬,以及為人清淨,也就是指內心的平靜。每一項都很重要,但若問其中哪個最重要,少主會認為是哪個呢?」
「和」、「敬」、「清」、「寂」,遊馬認為就因為無法去評斷每一項,所以才把這四個排在一起。若勉強說來,就是「和」吧,因為這個字在最前面。
「這樣啊,那也是很重要的。不過,我現在認為絕對不能忘記,且用來警惕自己的是『敬』這一字啊。儘管至今為止點過無數次茶,但我認為那是最難的吧。剛入師門時,能單純、坦然地認為不論哪一位看起來都很厲害、偉大,但等到自己懂了一點東西後,就會說這說那的,內心甚至會瞧不起外面的人。更別說被人不講理地否定自己時,作為普通人其實也是會產生『你憑什麼』這種責備對方的心。但是若因此逃避,就只會變成無法學會珠光教誨、不上進的人。我認為若不論遇到多艱難的事,只要不忘記『敬』,就不會成為那種丟臉的人。掌門人和師兄弟們內心都很尊敬茶道本身。我也不能否定過去的修行與一竊,還有認識奈彌子小姐的事。如果沒開始學茶,沒有進入巴流門下,那我就不會遇見奈彌子小姐,也不會喜歡上奈彌子小姐呀。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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