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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8日 星期六

樂馬《鹿洲戰紀》

  大龜文首席女巫寒櫻在某次祈祀期間,偶然救治一名龍國青年公冶乘,將其收為奴僕,僱用他擊退孤奴,並協助寒櫻打理一些庶務。寒櫻清楚公冶乘千里迢迢來到鹿洲必有所圖,始終懷抱著警戒心防止對方叛變,但公冶乘幾次賭命相救還是讓寒櫻多少卸下心防,信任化為乘隙而入的機會,公冶乘揭露輕浮市儈的畫皮底下的真實身份與目的,一念之差的維護異族人終究讓寒櫻深愛的家園被龍國人的貪婪私慾給破壞,然而更大的災禍即將來臨,為了守護家園與族人,寒櫻決定背水一戰。

  《鹿洲戰紀》文筆優美,將鹿洲景致描寫得清靈鮮明,彷彿可以在文字間窺見青翠山林間滿溢的生機盎然,各族群之間的利益糾葛、政治角力也刻畫得栩栩如生。即使暫且忽略龍國、尼德蘭、漢人海賊等等外來族群造成的衝突,鹿洲原居民之間同樣有內部為生存資源而爭鬥的問題,而牽扯進外來勢力時又變得更加複雜,利害一致時可以協調彼此的界線互不侵犯,利害相悖時可以偕同外來勢力合作以保家園安寧。鹿洲境內的族群關係總是在變動,沒有人能保證今日的同盟夥伴不會在下一刻跳船,成為明日的對敵。由於如此變化萬分的詭譎局勢,《鹿洲戰紀》幾乎所有角色都給我一種隨時上緊發條的緊張感,或者說危機感,腦袋要不停的評估目前的局勢,同時思考下一步的對策。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安逸度日,腳步必須不斷的向前進,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生存」本身的狀態吧。

  寒櫻和公冶乘正是將這種危機四伏裡磨練出來的生存能力發揮到最強的人,寒櫻無時無刻都在衡量大龜文與周邊族群的關係,結合神兆的指示調整自己的行動;公冶乘則是藉由輕浮卑微的保護色行打探鹿洲寶藏之實。他們皆有上乘的觀察力,互相觀察後調整想法及應對態度,寒櫻持續拉抬警戒心,預防公冶乘叛變的可能性;公冶乘則要避免寒櫻對自己的觀感惡化,提早把他趕出大龜文。看他們兩人的互動很有意思,利害一致時合作無間也沒放下猜疑,可是過程中又多少付出了真心,不全然只有爾虞我詐。

  我覺得寒櫻守護大龜文的理想偏向趕走外敵後,關起門來讓族人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奈何國際政局已不容他們獨善其身。寒櫻並非毫無意識到深陷地緣政治的現實,但她的理想偏好令她對外來族群的陰謀或手段稍顯遲鈍,所幸對人心貪婪的敏銳、意識到不對勁當下立即拉到最高點的警戒心,皆彌補了寒櫻對外敵瞭解的不足,至少在危難將臨前能及早做準備,降低我方損害。

  公冶乘則是殺出重重血路後才得以活命至今,身為異族落難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待人處事較靈活,小心翼翼讀空氣,躲在黑暗裡隨時見縫插針搜查並利用情報。他善於觀察,不擅長隱藏自己的別有企圖,但族群複雜加上異族人身份,被提防也是環境使然的結果,半是野心圖謀半是真心付出贏得的形象,反倒方便他打探推敲出更多隱秘情報,為己所用。

  寒櫻後來對公冶乘的態度有些軟化,甚至遇險權衡怎麼處理才能保全大龜文族人安危時,對公冶乘要保護或捨棄的抉擇中,陷入天人交戰,而非毫不猶豫選擇保障家園安寧。我猜寒櫻的變化源自於公冶乘幾次捨身相救,讓寒櫻久違地體會到被關心、被保護的感受,加上公冶乘說出口的某些話更能觸動她所在乎的事物,隨著相處日久,不由得稍微加深對他的私人感情,影響到身為女巫的決斷。自身變得跟往日不同的遲疑令她不安,公冶乘此刻的付出儘管令她感到一時的安全可靠,但若有一朝他背叛自己,或許會害得寒櫻在某天痛悔自己鑄下大錯、禍及族人,這是她最害怕的事。因此對公冶乘的生死去留非常矛盾,不停拉扯的陷入兩難。

  若說公冶乘身份揭露前互相給予的僅限於個人層面的關懷,身份揭露後在彼此身上感受到的,大概是處在領袖位置必須要有扛起所有職責的覺悟吧。儘管公冶乘所作所為最終傷害了她摯愛的家園,卻也認可他身為將領為了完成任務,一路走來忍辱負重、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定,在某種層面上值得敬佩。寒櫻也從中體悟到危難當前,她同樣要有付出一切心血的覺悟,才能有保障族人安危的可能。一方之巫、一方將領,直到最後是敵是友都無法清楚定義的兩人,在職責卻有相近的信念,心甘情願作出異於常理的自我犧牲。

  《鹿洲戰紀》融入許多台灣本土歷史元素,有些直接採用史實出現過的名稱,例如「大龜文王國」是南排灣族所建立的酋邦制王國、「斯卡羅」則是卑南族與排灣族通婚後所形成的政治實體、「孤奴」是排灣族流傳的巨人;有些用代名指稱國家,例如「鹿洲」是臺灣、「扶桑國」是日本、「龍國」是中國大陸上的漢族王朝⋯⋯等等。雖然是架空背景,熟悉的元素卻處處可見,我讀起來像是在看平行時空的臺灣歷史,彷彿用奇幻架空的背景體會數百年前生活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人們的情緒,透過寒櫻為保全家園,跟各個族群斡旋、抗爭、調停的歷程裡,感受屬於那個時代的政治壓力,以及不同位置的人有各自的立場,權衡過後做出相異選擇所引發的衝突。


*關於「大龜文」、「斯卡羅」,我是從維基百科找來的解釋,但我對維基百科的正確度不敢百分百信任,之後會再找更可信的資料,如果發現上述解釋有偏差的話,我會再修改相關內容。

*可能是我閱讀過程不由自主地帶入現代臺灣與中國的關係,所以看到任碩拿出聖旨扯什麼「蕃主」、「蕃民」云云,打從心底覺得厭惡。擅自把別人的家鄉當作自己的王土範圍,歧視當地民眾,覺得當地居民理所當然該奉獻出自己的資源給皇帝,簡直莫名其妙。雖然後面尼德蘭人的朗格所說的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少部份公冶乘觀看寒櫻的橋段偏向男性凝視描寫,讓我湧現有些被冒犯、有些不舒服的微妙感受。


*劃線筆記:
頁十六
  寒櫻曾經聽部落長老說過,只有持有勘合符的大商人才得以與扶桑國進行貿易,扶桑國最喜愛的物品正是鹿皮,這些鹿皮一旦脫手,至少有三倍利潤。寒櫻能肯定這龍國人為何要拚命活著了,只要能完成交易,就能將白花花的銀幣裝滿大船回國。
  不過她沒興致探討龍國人跟尼德蘭人為何賭上命也要賺錢,這麼多錢能幹什麼?買食物?買物品?一個人又能用多少呢,假如錢能跟上天買命,也許還能說得通,但在寒櫻眼裡,這些渡海而來的人只是浪費生命賺一堆用不到的東西。

頁六十至六十一
  寒櫻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著等,她厭惡這些吵鬧的海賊,更不喜歡笑裡藏刀的公冶乘,她只想趕緊清除滋擾大龜文的孤奴,然後安安靜靜眺山或眺海休息。她不想多說話,一個人享受靜謐,聽祖靈傳授智慧,跟精靈學習自然奧妙。
  族人都說她太沉靜了,不若伊拉露門聒噪又有活力,樂的每天到處串門子。當然性格不影響守護家園,但寒櫻就是喜歡風打雨驟,蟲鳴鳥叫。當女巫最煩躁的地方莫過於兼顧接待外人,但她向來對那些航海而來的人嗤之以鼻。

頁七十五
  公冶乘伏在地上認真研究鹿神骨頭,不停發嘖嘖聲,那聲音彷彿銀錢相敲震盪的回聲。
  不管是公冶乘的背影,還是時有時無的竊笑,這一切都讓寒櫻感到厭怒,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她美麗的眼眸猶如明火,照映公冶乘無盡的貪念。她知道這個人貪財,但覬覦那些財寶尚無所謂,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鹿神不同,那是山林的精神,更象徵他們族人的精神。
  寒櫻明炬般照著可怕的未來,恍然她看見公冶乘攜著鹿神骨的消息大賺其財,然後整個龍國沿海都震動了,亦驚起北邊海域的扶桑、甚至更遙遠的海濱也隨之躍起,接著各式各色的船隻湧入她喜愛的山林,用柔勸或強硬的方法大力開掘所望之處。
  幾乎不需要綠繡眼預言,寒櫻便能看見苦難的未來。沒錯,發現鹿神肉的傳聞將會引來數不盡的蝗蟲,頃刻鹿洲再無安寧。

頁一三七
  寒櫻從沒對公冶乘表露善意,但這是態度最嚴厲的一次,恐怕也是她最失態的一次,尖昂聲調混雜說不清的衝突。
  那孤冷的印象儼然崩碎,變成捉摸不清自己的女孩。殺與不殺已非一念之間,兩個選擇中藏了太多變故,所以讓公冶乘滾的越遠,寒櫻才能平復心境。
  公冶乘深深鞠躬,曳著縷縷哀愁,沒有圓滑的話語、世故的笑顏,僅用一片赤誠向寒櫻道謝。
  這一點都不像公冶乘,也許在那副苟且、兩面三刀的嘴臉下,還有著寒櫻不明白的樣貌。但這些與寒櫻無關,正如公冶乘為其所求汲汲營營,寒櫻必須為族人的山林獵場做出決定。
  午後無光,滂沱大雨籠罩內文社,山頭被濃黑雲層吞噬,族人紛紛放下工作窩在家中,他們唱歌、飲酒,日子逍遙愜意,絲毫沒注意到外頭有個人拖著深重的步伐。
  公冶乘本是山林過客,即便待了些時日,身上終究是海另一端的氣息。離去不過早晚的事,但他眸子裡的雜緒比陰雲還稠,似失去當初執著的期盼。明明能回鄉,心又彷彿再不屬於自己的地方生根,走得難分難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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