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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30日 星期日

李偉涵《躪生》

  《躪生》敘述剛從雲雨場脫離出來的棲木進入造紙塔工作,造紙塔是峞國青臟洲的經濟命脈,曾是尋芳客的躪生描繪的陰紙能夠為家鄉青臟洲締造的光輝未來,令當時身陷泥濘的棲木內心悸動、嚮往不已,因此成為抄紙人,夢想創作出品質優良的陰紙,記錄下沒有文字的山腔獨特的豐富與細膩,將祖先的智慧代代傳承下去,無論老幼婦孺都過著可輕易獲取知識的生活,啟迪民智讓峞國慢慢成長茁壯。

  抄紙人原本是只由男性專門負責的工作,專門生產出口到鄰國的火紙,在造紙塔裡僅因女性身份就被火紙人輕賤謾罵是無處不在的常態。陰紙是新興紙種,分為可記錄歌韻的「喉紙」與可記錄話語的「舌紙」,必須將一種名為「髓」的特殊物質抄入紙漿方可成形使用。若可量產成功並確保品質優良,對於沒有文字的峞國山腔是很大的幫助,能夠用紙張記錄自己的聲音和知識,傳承記憶和智慧來壯大國民,不再需要全盤仰賴學習鄰國文字才可學習到新知。

  讀到這裡,覺得喉紙、舌紙的設定好有趣,好像紙張版本的錄音機XD讓我但問題在於陰紙尚在草創期,品質和產量均不穩定,陰紙抄紙人仍在持續研發更穩定的技術,以便能製作出更優良的陰紙。由於陰紙尚未做出足以令國民刮目相看的成績,男性惡意排擠由女性專門負責抄製的陰紙是家常便飯。棲木在造紙塔本就因見義勇為的個性而被其他陰紙人疏遠,雨巫出身的往昔被揭露後,更被同事排擠而更加孤立,幸好棲木憑藉著韌性熬了下來,亦與躪生重逢。

  起初我很在意躪生為什麼獨獨對棲木這麼好?若他認同山后理念,那為何其他雨巫、雲巫沒有變成他特別對待的對象?棲木對躪生的好感較易理解,初期由棲木視角敘述,目光所及對躪生的在乎與眷戀皆顯而易見。那躪生對棲木的情從何而生?為什麼對躪生而言必須是她?對棲木而言又為什麼是他?兩人是怎麼在彼此心中種植下無可取代亦無法抹滅的重要性?李偉涵不用淺白空虛的「我愛你」交代兩人之間難捨難分的情感,而是一點一滴地鋪陳出他們用一次又一次在暗處下對彼此的互相關心與同甘共苦,來傳達他們在對方心中的份量走至深入骨髓的過程。

  這份關心必須跨越過對躪生乃至峞國未知陰暗面的恐懼,才能踏向對方,將自身整個人的溫度與擁抱交予對方,抵禦世情的炎涼,兩人的強韌和柔軟輪流拯救了彼此,對他們倆來說,對方就是在黑暗淒冷之地唯一看見自己的苦並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光,雙方情感是在綿密的在乎與守護彼此間構築而成的情愛,也是在這段經歷裡奠定他們在彼此間獨一無二的定位,將這份由清淡至濃烈的深愛緩緩沁入讀者心中,讓我能夠相信他們最終成為生死不渝的愛侶是必然的結果。

  棲木給我一種非常堅強的感覺,她憑藉自我意志和決斷讓自己離開雲雨場,推動她的是躪生告訴她的陰紙夢想,使她積極地脫離泥濘,這份向著光前進的強韌,看在躪生眼裡,應該非常耀眼吧?躪生一直活在深不見底的陰影裡,努力自我說服禾生和他要做的事能為青臟洲帶來長久的正向發展,為此用犧牲以小換大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但良心終究讓他無法捨棄那些無辜的孩子,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拉鋸下,躪生選擇自己繼續以芻生的身份承受住山身陛下帶來的苦難,來換取盡可能保住木欒子的性命。

  良知和身心的多重煎熬,讓躪生猶如沒入黑暗裡的影子,鮮有人知躪生為青臟洲付出什麼樣的痛苦代價,少數的知情者視為理所當然地將躪生的一切消耗殆盡,以兄弟情份和為青臟洲未來發展的名義勉強躪生服從所有見不得光的要求。直到連這份努力也無法改變局勢,更無法勸說放棄大爐主辛稼罔顧他人性命來換取自身利益的堅持,躪生才體認到他和辛稼在價值觀上早已形同陌路、再無有所交集的可能。在往昔全心信賴仰仗的情義不再,對辛稼感到失望透頂之際,身邊還有一個至純至善、關注著他傷痕累累身心的棲木,對躪生肯定是個救贖吧。

  被父母賣到雲雨場的棲木見識過許多人性黑暗面,絕不是那種毫無根據、盲目相信世界不會傷害他們的天真少女,她對躪生吐露的每一句體貼、寬慰話語之所以珍貴,就是因為她親身體驗過那片麻痺人心的黑暗,不但讓自己掙脫禁錮離開雲雨場,也在反覆經歷恐懼、矛盾、痛苦、愧疚等等情緒風暴後,堅定地走向躪生。或許棲木的心不是一望見底、直透人心的清澈泉水,但經歷過許多次傷痛仍未徹底失望,仍能去相信他人,願意付出個人力量劃分出一方天地供給他人休憩,一起分擔彼此的痛苦,這種經歷過激烈沖刷覆又恢復澄澈的品格不也很難可貴嗎?躪生曾經在她心中點燃的燭光,成為更燦爛耀眼的光輝,照亮躪生的前路,引領著他做出改變。

  看到反派檯面上裝得高風亮節,檯面下盡是搬弄些齷齪噁心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利益,將髒活推到躪生身上,享受著他的痛苦付出換來的名聲卻回過頭來嫌惡躪生噁心,又仍然將髒活和覲見交與躪生去承擔,這種把痛苦代價推給別人去扛,卻將所有利益和好名聲攬到自己身上添光增彩的兩面手段看得我一肚子火。我後半段愈看愈生氣,想看到反派能夠體驗到躪生多年以來的痛苦,我希望趁人之危啃食小孩子骨血換得平步青雲的反派可以吃到苦頭,或至少讓他們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不再享有食人血饅頭得來的光環。我心裡始終秉持著一個信念,如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認為拿自身慾望腐蝕他人生命為自己鋪路的人,最終也該被自身慾望腐蝕殆盡,這正是那種貪得無厭之人最好的結局。

  李偉涵的寫法偶爾會令我想到《十二國記》,《十二國記》刻劃出世界觀的敘述非常精細,但為了讓劇情線在有限的篇幅能夠起承轉合,並讓主角方在結尾收穫突破性或階段性成果,世界觀描述相比《躪生》稍顯倉促,過程會以主角當下的難處與課題為劇情主軸,再以角色處境反映當事國家的政治情勢,角色個人掙扎和暗流湧動的國家狀態會各佔一半。

  或許《躪生》是作者自出版之故,在故事篇幅上相對不受限,能夠透過棲木和躪生的日常細膩、緩慢地展露青臟洲的狀態,用適切的速度一一刻畫出青臟洲庶民生活的食衣住行,一個豐富而立體的峞國社會百態躍然於紙上。本作給我的閱讀體驗是濃墨重彩地描繪出小人物在社會一隅的掙扎裡互相靠近溫暖彼此,棲木和躪生用一寸寸的在乎堆疊出整個故事綿密深沉的情愛重量,也能從他們倆的心聲裡體會到心有靈犀的幸福。儘管字裡行間很自然地融合世界觀、感情線、政治鬥爭線三者並進,並一定程度反映出青臟洲複雜曲折的社會局勢,但最終聚焦的仍是躪生和棲木在心境上的變化,以及兩人完全託付彼此的纏綿情愛。

  大概是先讀過《鳶人》,不免將棲木與婗之相比。兩人感覺有相近的強韌特質,婗之給我的感受宛如溫淡月色一般默默在後勤照拂丈夫和家庭;棲木和躪生則像兩顆太陽,以不相上下的光亮熱度互相照亮彼此。會有這種感觸差異,原因之一是棲木總是勇往直前往躪生方向走去,執意地要陪同愛人分擔起他的重擔。即使有過遲疑、困惑與痛楚,幾次親睹躪生那宛如驚悚片的秘密後,她仍不放棄,堅定地想要陪伴躪生,給予他一些溫暖。棲木重視躪生,可也認真實踐她的夢想,完成「棲木紙」的開發,這份努力經營出來的成就也是讓我覺得棲木像太陽的原因;婗之的事業比起實現個人夢想的熱忱,為了保護家庭而營生的氣味更濃烈,婗之的工作會被融入「家庭」,和丈夫兒女一起成為「我們的」,個人形象就比較退居幕後。

  辛稼操控躪生的話術揉合了私情與大義來情緒勒索躪生全然服從他的要求,如果不是遇見棲木,躪生不會從消滅情緒的芻生恢復成情感鮮明的活人,也就無從逃脫辛稼的洗腦和勒索而做出抵抗。辛稼口口聲聲為了青臟洲好,必須做出這些犧牲,但細察之下,可以觀察到他要的是一個為己所用的青臟洲,如同他敬愛的兄長只能是為他而犧牲的兄長,居民也必須成為讓他步上雲端的台階,青臟洲居民的智慧不能高於自己。他要啟迪民智而積極發展製紙業沒有錯,但其實也可以採取其他方法多管齊下教導民眾,甚至只是吩咐手下在造紙塔發生糾紛時,要站出來公平說道理,分析人情義理來緩解他們的衝突,在日常生活裡用人際交流累積智慧,其實也是一種辦法。但辛稼和下屬反而刻意搧風點火,激化抄紙人的衝突對立,再好整以暇旁觀羊群內鬥。

  讀到辛稼始終以受害者自居去壓迫曾經善待過他的人,也一手製造出更多宛如年幼的他體驗過的悲劇,就覺得很唏噓。辛稼心裡滿懷憤恨與委屈,覺得「自己該得到最好的待遇」、「這也是其他人虧欠自己而應得的」,這種心態實在讓我無法苟同。一開始他初登場時,雖然覺得他對待躪生有點任性,但當作弟弟跟哥哥撒嬌還可以理解,但每一次登場,他說出口的價值觀、實際採取緊迫盯人的行動但看得我如坐針氈。被躪生拯救的辛稼未曾回報兄長多少情義,反而懷抱著受害者情結迫害其他人,看著這樣的他,我不禁想著:「青臟洲扭曲的地下生態製造出辛稼這個不懂人心的怪物?那今日辛稼的所作所為又會種下怎麼樣的因,得到下一位或更多位化為怪物的木欒子?」

  作者雖然在後記談及自己就是想逃避人際才躲進小說,因此並不願創作距離日常太近的現代背景故事,但依舊可窺見李偉涵融入許多社會百態現象在《躪生》裡:棲木被同事排擠霸凌、同事用守貞與否來劃分出「我們」跟「她」不一樣的差別,又或者是在應酬上,男性主管仗著自己位高權重,刻意在飯席間說一些令女性下屬感到困擾或難堪的言語,再以女性下屬的反應為樂,且暗自對下屬處於被冒犯也無法還擊的狀態洋洋得意。還有為了謀取一己之利,將至關重要的商業甚至是國家機密,洩露給鄰國。這些事情自己或身邊親友應該多少有經歷過相近的情境或看過類似的新聞報導吧。另一方面,貫穿主軸的傳承山腔之信念和吶喊也讓我想到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同樣有人積極倡議保護原住民文化、保護台語和客家文化,努力將母語和族群文化保存流傳下去,為了不忘記我們是誰。

  過隙是特別讓我印象深刻的配角,也曾是木欒子覲見產業線一員的他當然也是幫兇,過隙對於辛稼的尖銳質疑無法理直氣壯地回嘴,原因也在此,但他在本作始終盡可能善待躪生和棲木,還幫忙照顧胚艾。過隙是心腸歹毒之人嗎?我不這麼認為。過隙只是順著社會潮流,為了保命做自己能夠辦到的事,他沒強悍到可以抵禦青臟洲嚴酷的生存環境,也沒惡毒到能夠眼睜睜看著許多無辜孩子飽受折磨而死還無動於衷。人有親疏遠近之分,過隙最後被脅迫透露出關鍵情報,可那不代表他不在乎躪生、棲木、胚艾的死活。人性的天秤在他身上兩頭搖擺,迫使他迅速辨明孰輕孰重,他也只能在夾縫間努力做些事後彌補,至少減少死傷的程度,我覺得這段掙扎過程能夠窺見過隙的無奈和身不由已。

  可能是在讀到結局之前有瞄幾眼後記,加上Readmoo的讀者感想回饋,對於悲劇結局心裡有底,實際上看到也沒那麼難接受,我本來預期躪生和棲木雙雙犧牲,一同沉眠於青臟洲故土。蠟葛和禾生都有好結果,讓我覺得開心了些,遺憾下又感到絲絲安慰,躪生最後一次的拚搏終究換來顛覆。但果然還是會希望日後新生的棲木能夠過著平靜的生活。峞國系列續集《惜生》發生在山首的翠首嶼,不知道會不會稍微提到一點棲木和胚艾的後續?如果山后被斬成三段而導致峞國生活艱苦,那翠首嶼的居民生活景況大概也不會比青臟洲居民好到哪裡去吧。


*劃線筆記:
頁二四至二五
  如果她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用懦弱、卑屈換來的,以後如何要求他人看得起自己?

頁二六
  這場面,棲木當然想像過,但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女人嘛,長久以來被男人剝削得一無所有,也只有貞操這東西是她們唯一能自豪的。而她們越是看不起失去貞操的人,越是能替自己的行情升值。

頁八五
  山腔不分貴賤,誰都能說能用。妳若沒看透這點,會造不出好的舌紙、喉紙。

頁一三二
  山腔,需要陰紙。我們的營養,在山腔裡。有營養,峞國人才會強壯。

頁一五三
  人只要有想到達的地方,就能前進,而棲木是個有企圖心、不甘心囿於原地的女子,到時候,她應該會為了前進而忙碌,又因為前進看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而感到心滿意足,也就不會再為了誰而鬱悶了。

頁一六二
  是他的錯。他焦躁地想。
  他不只錯在失職——陰紙塔常設驗紙郎,不僅是在把關紙品,更是要隨時監看髓的質地,髓可以溫潤如春,也可以爆裂如雷,這些異常之所以可以被發現,便是因為一般的驗紙郎都是人,有人的脆弱與警惕,可以發現危險,而他不是。他更錯在自己的妄想——他想要自由,自由地感受著,自由地情緒著,自由地慾望著,所以他逃離了那個不准他害怕的地方。
  如今,結果卻是——他讓另一批和他當年一樣毫無選擇的孩子受苦,而它們被搗攪、壓榨出來的苦汁發酵成了恐懼的劇毒,感染了他心裡最在乎的人。

頁二三二
  不知從何時開始,躪生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無法從棲木身上移開。即使不在紙塔的日子裡,他心裡仍有著她,只要在念想中想著她一回又一回,無論他當下正在承受著什麼,他都能不因暴力而恐懼,心境因而安定下來——彷彿,他正和她獨處在乾淨明亮的紙塔中,靜靜地倚在她身邊,看著她安安穩穩地抄搖著每一盤紙簾;然後,當她為每一張逐漸成型的紙胚心滿意足時,他們對上的眼會因此相視一笑,無須傳遞任何言語,彼此的心情都已心領神會。

頁二三九至頁二四零
  「輕而易舉,會讓人不知珍惜。如同我剛剛說的,瑣事是尊重生活的儀式,去掉了瑣事,讓人誤以為生活上的每一件事都唾手可得,如此人心不會變得自大?」
  躪生深深地看著她。
  「我害怕變成自大的人,也不想變成自大的人,然後對那些正默默付出代價的人與事全都視而不見。」

頁四六二
  躪生多希望,有朝一日,這個「姦」字不再只是用來威脅與玷汙女人,男人也將會被這個「姦」字所煎熬、所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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