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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3日 星期六

小野不由美《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

  《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描述甫上任的慶國女王陽子、被剝奪仙籍的前芳國公主祥瓊、流落到十二國上百年的大木鈴,這三名「少女」懷抱著各自的感情與心結踏上旅途,途中邂逅的人讓她們逐漸轉變,有所成長,不再憤世嫉俗、自怨自艾,變得能夠接受自己的處境,反省過往狹隘偏激的心態,改變思維去設想自己能為自己的人生做什麼樣的努力,甚至是行有餘力能為其他生活艱苦的人提供什麼幫助。

  第一次看這本書是在高中時期,那個時候對小野不由美將三位階級與心態不同的女主角狀態描繪得入木三分這一點感到驚嘆不已,她們處境不同,煩惱心緒卻略可窺見些許相通之處。因為唸書時想法容易悲觀,這部小說既讓當時的我感到深受震撼後的喜愛,但也有些被看穿自己卑微怨懟心態下的偏狹自私而感到羞慚。

  本作真的是非常精采的小說,於主要角色而言,可以一口氣讀到三位少女在東奔西走的過程裡成長,不再將目光放在憐憫自己遭遇的苦,而是能由衷省思過去忽略的錯誤,改革掉內在那種怨懟底下深藏的輕慢之心;於慶國國內紛爭始末而言,能夠讀到陽子蟄伏在民間瞭解民眾的生活,蒐集情報制定出順勢逮捕貪污官員的策略,是一齣鮮明靈動的政治群像小說。

  在本作中傾向憤世嫉俗、自怨自艾的主要是大木鈴和祥瓊,陽子已在《十二國記:月之影 影之海》裡走過那個階段,在《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開始步上嘗試各種努力解決實務困境的道路,而祥瓊和鈴則還困在自己的心結,無法勘破自身未察覺的傲慢,一心一意認定自己是不幸而可憐的人。但在旅途遇到各種人開解後,終於能慢慢解怨釋縛、脫離受害者情結,從較客觀的角度審視過往的人生和自己待人處世上的缺漏之處。讀這本書的時候,鈴、祥瓊所遇所聞帶來的心境轉變也帶給我最多收穫,鈴的經歷讓我開始告誡自己不能陷入自哀自憐的心態;祥瓊的經歷則讓我意識到權力與責任是一體兩面的存在,若要享有權益就必須有相對應的付出。

  鈴的態度一開始真的很不討喜,一心指望神或別人來拯救自己,而且還否定別人經歷苦難後的悲傷,但同時心裡也很難堪地意識到自己有時也會陷入這種心態,頑固的認定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弱者或受害者後,就會漸漸轉為理直氣壯認為可以隨意向他人索取餽贈或協助的心態,忽略了即使事情再小,應該也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預設對方一定要秉持著善意對待給身為陌生人的自己超越界線的幫助,用這種心態跟人來往確實讓人不舒服。鈴對「忍耐」的認知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韓國作家南仁淑敘述的忍耐差異:

  忍耐,包含兩層涵義,一是「忍受」,二是「繼續做下去」。
  前者意味著無可奈何地承受自身的痛苦。當有人侮辱妳的時候,雖然心裡很想給對方一巴掌,但還是會忍住這種衝動,裝作沒有聽到,這就是「忍受」。後者表示不屈服於種種障礙,繼續不停地作自己分內的工作。⋯⋯「忍受」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些不幸的女人最為擅長的東西。她們認為嘗試新事物不如忍受痛苦,這正是忍耐力突出的表現。如果要實現自己期望的生活,就應該培養「繼續做事」的能力。

                  ——南仁淑《20幾歲,決定女人的一生》頁八十六

  如果按照上述定義來看的話,鈴的狀態顯然是忍受,而不是在暫時忍耐著令她不舒服的狀態的同時也思索並嘗試或許可以改善自身生活狀態的辦法,只是陶醉於沐浴在不幸的自己,覺得被所有人欺侮、柔弱無助的自己。被清秀點破、在內心幾番衝突糾葛後,終於能漸漸看到自己的這份輕慢,培養出互相關懷之情的清秀慘死帶來的衝擊,也讓鈴有契機加入虎嘯的陣營,目光不再只放在自己身上,變得能深入觀察其他人的生活,由衷地體諒、同理他們的處境,學會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與寬慰彼此的苦。

  只是到最後,我覺得鈴的成長跟祥瓊相比似乎相對不明顯,加入虎嘯陣營的鈴仍有些沉溺在自溺的憤恨裡,無法清楚區分為自己憤怒或為別人憤怒,但身邊有循循善誘的夥伴,能夠提點她的盲點,應該多少可彌補鈴在思考上不夠周全之處,而這些經歷也會化作她的成長養分。我有點擔心這樣的鈴在離開慶國後,會很快恢復以往那種自怨自艾的心態。我認為鈴如果要保持現在的心境,除了她本人要有意識地去鍛鍊心性不走歪以外,身邊可能要有能適時提點她的良師益友。

  祥瓊與陽子某方面正好是一體兩面的對照,前者是不得不退位的前公主,後者剛上任的君王;祥瓊眼裡的王位是伴隨著無止盡榮華富貴的物質象徵,陽子則看到數不盡她不瞭解卻牽一髮動全身,因此必須謹慎決策的龐雜國政。祥瓊一心一意只想著失去的珠寶華服、受人服侍的尊貴生活,厲聲控訴著村人們對她的怨恨毫無道理的模樣,完美呈現出只想要享受權力的美好,而不願承擔與之相對的義務與職責的無知心態。

  跟鈴的旅途很像,祥瓊一路上先後遇見月溪、珠晶、樂俊,月溪於她是殺父仇人,即使月溪對祥瓊態度不算惡劣,但滿腔仇恨不平令祥瓊無法心平氣和去思考月溪的話和對她的後續安排;珠晶也沒有多餘的耐性去諄諄教誨未有權力與責任相伴意識的祥瓊,而珠晶作為享有權勢地位的王,安排從事勞動工作被祥瓊認為是污辱她,未能在惡待中體會到父王暴政造成眾多人民的痛苦,反而變得更加憤世嫉俗。直到平民出身、心性沉穩的樂俊陪伴在身邊,條理分明地指出祥瓊的謬誤,先前的遭遇和那些人對自己的指責才真正伴隨著體悟與反省滲透進祥瓊的內心,讓祥瓊真正理解自己的錯誤,真心地感到歉疚。也因為樂俊有在旅途期間為祥瓊講解經過的國家的政治狀態、風土民情、底層民眾生活景況,祥瓊後來單獨在慶國旅行時,對相關知識的瞭解可以即刻應用在現實狀況上,對桓魋(ㄊㄨㄟˊ)他們處境可以有更深一層的觀察與理解。

  另外,我認為祥瓊待在桓魋身邊、鈴待在虎嘯身邊,爾後匯聚合流成推翻昇紘的勢力,此番歷練對兩人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他們初次體會到跟人互相理解、互助合作並真心為此感到滿足的感受。兩人原本一個自視甚高認為身邊人都應該奉承照顧自己、一個自我陶醉認定自己乃世上最不幸的人,從未體會過好好去看著其他人,真摯地付出關心也收到他人的真心回饋。經此一戰,她們在待人處事的胸襟和視野應該可以被開拓不少,日後再次畫地自限時也能回憶起當時感受到的各種滋味,重新取回變得強韌的力量。

  陽子在本作面臨的困境跟祥瓊和鈴都不太一樣,她剛上任就面臨官員遞上的各種奏摺要求裁決,但她對慶國的運作方式近乎一無所知,在連所謂的常識和標準在哪裡都不曉得,又怎麼能做出合情合理、足以安頓國政的決策呢?每位臣子說的似乎都不無道理,但換個角度看似乎又有哪裡不對勁,做這些決策時該相信誰?要考慮對哪些人有所影響?如果政策效益對不同人或地區的利害關係互相牴觸,採取各種角度衡量後,該怎麼取捨和調整才能確定最適解呢?陽子自行到民間觀察民眾的生活狀況,同時接受瞭解慶國歷史和各種學識的遠甫指導,兩相結合下對陽子而言是很扎實的磨練,讓她在這段時間梳理清楚自己應該從何著手又該怎麼進行,以大量的學習來改變原先僵固的質,培養出相對應的能耐去發揮自己的智慧與策略,讓陽子最終採取制衡手段時,有足夠的底氣相信自己的判斷,同時不偏廢對身邊人建言的信賴。

  而陽子在戰役結束後頒布初敕,傳達自己想要將慶國治理出何等樣貌的意志。這段話不僅非常撼動人心,亦能完全感受到那正是陽子待在民間的收穫。蘭玉、桂桂、清秀象徵柔弱無力反抗高官蹂躪的底層民眾,他們的遭遇讓陽子盼望慶國民眾日後無須再用感覺踐踏自己的伏禮表達對他人的尊敬;在虎嘯、桓魋身邊,親睹他們不以自己勢單力薄為懼,仍鼓起勇氣秘密集結志同道合的夥伴,努力推翻貪贓枉法官員,陽子見識到那份強韌心性能帶來的改變,期許慶國民眾都能變得勇敢而不屈不撓,不折服在劣勢和他人欺壓之下,一起胼手胝足開闢出理想的國家和生活方式。以前覺得自己的狀態比較像本作的大木鈴或祥瓊,我希望現在的自己可以像本作的陽子一樣已踏上尋求解決實質困境的道路了。

  「當一個人真心感謝對方。發自內心地尊敬時,會自然而然地鞠躬行禮。禮儀是代表內心,而不是靠形式衡量他人的內心,以禮儀為名,強迫他人膜拜等於把腳踩在別人頭上,把別人的頭踩在地上。我並非鼓勵無禮,對他人必須以禮相待,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只是說,不管有禮、無禮,都是當事人的品行問題,僅此而已。我希望慶國的每一個百姓都成為王。從昇紘的例子就可以知道,仗勢欺人、蹂躪他人會有怎樣的下場,持續遭到蹂躪的人會採取的行動也昭然若揭。任何人都不是別人的奴隸,並非為了當奴隸而來到世上。我希望慶國人民豪放不羈——擁有即使受到他人虐待也不屈之心,即使遭遇災難也不撓之心,一旦遇到違法亂紀之事,勇於挺身而出,不向豺虎諂媚,成為治理自己這塊領土獨一無二的君主,為此,必須從在他人面前毅然抬頭開始。」

              ——小野不由美《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頁三三零


*劃線筆記:

《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上)

頁一二八
  「公主有身為公主的責任,她竟然推得一乾二淨,乞求同情,我無法原諒她的卑劣。她沒有盡自己該盡的義務,只要忘記餵食牲畜,日後必然會為三餐發愁。該照顧牲畜時沒有照顧,日後卻說自己活不下去了,要別人同情她⋯⋯我怎麼可能原諒這種人。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所以也完全沒有想要贖罪。即使親眼目睹父母被殺,也以為只有自己承受這樣的傷痛,完全不知道是因為她怠忽職守,導致無數人體會了相同的痛苦。」

頁二一八
  「沒有人的生活能夠過得比一國的王族更加豐衣足食,我之所以能夠過著比奚更優渥的生活,是因為我比他們承擔了更重的責任,所以即使我穿著綾羅綢緞,奚也覺得合情合理,也會對我跪地磕首,否則我早就像峰王一樣人頭落地了,不是嗎?祥瓊沒有認識到這種責任,她也沒有盡自己的責任。原諒那種說種田太累,打掃太累,賭氣逃走的人,是對認真做這些工作的人極大的侮辱。如果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從早到晚認真工作,沒有偷東西,也沒有逃走的人,要如何面對那些老實人的真誠?雖然我知道麒麟很有同情心,但不要搞錯同情的對象,如果你整天到處亂同情,我會讓你去當墓大夫,因為這種人很適合負責葬禮,看到麒麟也在旁邊陪著一起哭,喪家應該覺得很安慰。」

頁二六五
  「幻想不需要耗費任何力氣,比起思考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做自己該做的事輕鬆多了,但是,妳之前沒有想該想的事,也沒有做該做的事,當然不可能有任何改變,也會覺得空虛啊。」

頁二六六
  「哭有兩種,一種是覺得自己委屈、可憐,另一種是傷心難過。覺得自己委屈可憐是小孩子的眼淚,因為希望別人可以幫忙自己,不管是爸爸、媽媽,或是隔壁的阿姨都可以,希望別人幫忙。」


《十二國記:風之萬里 黎明之空》(下)

頁五二
  仇怨的血。陽子苦笑起來。她想起之前和偽王作戰時,景麒經常這麼說她。即使名正言順,一旦殺了人,或是命令他人殺戮,殺戮的血必定會帶著仇怨糾纏陽子。麒麟不但怕血,仇怨之念也會令他們感到痛苦不已。

頁七八
  樂俊從自己的懷裡——不是給他旌券的人留給他的——拿出為數可觀的盤纏交給祥瓊。他沒有恨祥瓊,把她帶到這裡,給了她太多東西。如果要說感謝,有太多事要感謝他。
  啊,我終於發現一件事。祥瓊目送搖著尾巴離開的半獸想道。我以前從來沒有感謝過別人,也從來不曾真心向任何人道歉。雖然在芳國的窮鄉僻壤向閭胥沍姆道歉,在恭國的王宮,也整天向供王磕頭,但她根本不是出自真心。之前只是低頭而已,從來沒有真心感謝過別人,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感到抱歉。

頁二五五至頁二五六
  「一旦習慣了忍耐,就會對不再忍耐的狀態感到害怕。他們可能覺得,無論現在多麼痛苦,一旦放棄忍耐,就會發生更不好的事⋯⋯但是痛苦並不會消失,正因為有這些痛苦,所以才會安慰自己,自己太不幸了⋯⋯我想現在仍然躲在家裡的那些人一定這麼想,在自己重要的人被殺害之前不會覺醒⋯⋯」
  祥瓊輕輕苦笑著說:
  「也許他們會覺得,是那些被殺的人自己做了錯事,明知道有昇紘那種人,還要做一些會被殺頭的事。」
  「有可能。」
  「人都在彼此競爭各自的不幸。雖然死去的人最可憐,但總覺得一旦同情別人,自己好像就輸了,也許覺得自己最可憐和覺得自己最幸福一樣,是一件很爽快的事。為自己哀怨,憎恨他人,逃避自己最該做的事情⋯⋯」
  「嗯⋯⋯有道理。」
  「如果有人說,那樣是不對的,反而會惱羞成怒⋯⋯然後怨恨別人,我已經這麼不幸了,為什麼還要責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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