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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0日 星期日

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

  《82年生的金智英》以序章鄭代賢驚覺妻子金智英有精神分裂傾向為起始點,開始依序描述金智英從家庭、校園、職場乃至結婚後的經歷及感受,身為女性在各方面遭遇的性別不平等,職場天花板、無所不在的性騷擾、私密照被偷拍上傳卻不被當一回事、不管什麼狀態都有對女人指手畫腳的處境,透過金智英如實地呈現出來。金智英所面臨的事情,我在日常生活裡也多少遭遇過,所以在閱讀過程中對她的心聲非常地感同身受。

  鄭代賢帶妻女回老家過節,在金智英化身成岳母訴說對婆家人的怨懟前,他覺得這趟省親是「一家人吃著剛做好的佳節美食,共度了歡樂的用餐時光。」(頁十四),我想這大概只是鄭代賢一廂情願的視角吧。稍早有一段文字詳述婆媳為了中秋節準備料理的細節,繁瑣又耗時耗力,而且只有女性家庭成員為此忙得團團轉。從金智英的角度來看,她被迫留犧牲寶貴的假日留在自己不想待的公婆家,無法賦予自身歸屬感、不停地家務勞動、配合公婆小姑說著言不及義的社交辭令。小姑的發言或許沒有惡意,但刺痛了努力完成這一切要求的智英,婆婆竟然還問「妳會覺得辛苦嗎?」(頁十六)根本挖坑給媳婦跳吧?在這種情勢下,智英能實話實說嗎?說出實話後,恐怕會有排山倒海而來「妳怎麼可以這麼想」的指責,實際上,金智英發作後,公公就責備她妳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在我們這些長輩面前幹嘛呢?我們和代賢、秀玄一年能見幾次面?大家一起過節有這麼多不滿嗎?」(頁十七)

  從金智英在原生家庭的經歷可以看見她和姊姊金恩英從出生起就被定位成「支援家中男性」的角色,加上長幼有序制,所以哪怕姊妹倆和母親吳美淑付出最多家庭勞動,獲取資源的順序始終排在爸爸、弟弟、奶奶之後。必須付出心血填補家庭漏洞時理所當然地要求女性身先士卒,收穫成果時最優先品嘗的人卻是爸爸、弟弟,就連飲食、日常用品這種最基礎的生存物資,女性也只能撿男性家庭成員剩下的吃或使用。這一段最讓我難過的是明明奶奶、媽媽同樣經歷過性別不平等的壓迫,卻反過來傳頌家父長制神話,繼續壓迫下一代女性。

  不過仔細觀察母女互動可以看出媽媽還是比較有注意到女兒的需求,身為吃過同樣苦頭的過來人,吳美淑不會像奶奶一樣對女兒大發脾氣、責備姊妹倆逾越男尊女卑的潛規則。然而在婚姻裡,上有婆婆、身側是丈夫,年輕的她沒有太多權力改變女兒甚至自己在家中的境遇,無法以長輩立場重新制定一份符合性別平等的家庭生活公約,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疇內爭取屬於姊妹倆的權益或給予私底下的關懷,例如搬家時獨排眾議堅持讓姊妹倆住個人房;金智英來初經時,遞上熱騰騰的泡麵湯表達關心。我覺得那既是母親對女兒的疼惜,也是女性之間的互相憐惜。

  年輕的吳美淑早早到工廠工作只為了供應兄弟上學,犧牲青春年華換來兄弟們的平步青雲,留在自己心底的只有委屈、怨懟與遺憾,佈置在姊妹房間的世界地圖彷彿在告訴女兒們「世界很大,所以你們不需要拘束在這個地方」。當時媽媽是否也在凝視著自己逝去的人生以及想去卻再也無法前往的遠方呢?媽媽的家庭地位有所改善的契機,一是婆婆過世,二是長期妥善理財,為家庭經濟做出巨大、可量化且無法忽視的成果後,才能得到來自丈夫真正的敬意,在家裡終於能夠擁有平起平坐的機會。也是從這時候起,媽媽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女兒身邊支持她的主張,幫忙減少一些女兒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委屈。

  校園性騷擾反映出師長們運用權力的方式會影響到學生各種面向,如果自己沒有警覺習以為常的觀念不平等,就強行施加在學生們身上,會導致弱勢處境的受害者更加不敢發聲或反抗,受害者將陷入不知該向誰求援的困境,也感到自己的心情不被重視。而質疑意見無法上傳,也就無從反思當前制度或觀念的缺失,進而做出制度改革,形成惡性循環。更糟糕的是,有些惡質人士藉由掌握權力,刻意利用階級差距來誘哄或威脅女性就範,私以為職場上強迫與會人士喝酒的應酬文化亦是其中之一。然後,萬一發生性犯罪事件,女性不管有沒有抵抗或設法逃離,大多數的人還是會先檢討女性「妳怎麼不小心一點?」這種話無論出自陌生人或親友都很傷人。

  職場上,女性的薪水經常被設定的比同職位的男性低,加上整體社會氣氛總會預設女性是家庭的照顧者,覺得她們待不久,不願給予較有利於升遷的職務,而薪資差異也會在夫妻倆衡量育兒及家務工作由誰負責時,現實地回到「男主外,女主內」的老路,這種並非女性主動甘願退讓,而是被動影響到職場前途甚至人生規劃的部份,顯現出制度設計不良的殘酷面。《82年生的金智英》裡的多數男性角色充滿一種無自覺,無自覺的優越感、無自覺的惡意、無自覺自身享受的福利建立在女性犧牲上,這一點反映在各種場域:家庭裡弟弟從未想過為何他能得到餐桌上最豐富的菜色,姊姊們卻只能吃殘羹剩餚;職場上男同事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不是要像女同事一樣幫忙打理辦公室庶務;婚姻裡鄭代賢理所當然地認為小孩跟父姓,連跟母姓的可能性都沒考慮過。這些事情有人提出不妥之處後改善些許,有些則因各種因素阻礙,像泥巴般爛在原地毫無變化。

  金智英每一次的沉默都像是有細小的針刺入心底,誰都可以任意對金智英的人生指手畫腳,她想陳述自己對個人生命的主張卻被壓制下去,久而久之,來自四面八方的意見最終壓垮了她,只能借用其他女性的口吻說出金智英本人說不出口的真心話。最終章以精神科醫生通過金智英的生命經歷反思妻子犧牲自我換來的婚姻,正當我感到這灰暗的故事終於有一絲光亮時,作者又來了一記回馬槍,醫生反思卻無法應用到其他需要幫助的女性身上,回到診所營運的資方立場,終究沒能從自己能去做的職場制度改革,為女性同仁留下較寬裕的生存空間,真是遺憾。

  少數讓我感到安慰的是金智英身邊或多或少仍有些夥伴,例如前述媽媽盡力私底下為女兒的付出、跑下公車救援被跟蹤的金智英,還對她好言安慰的陌生女子、敢於提出質疑不公待遇的姊姊金恩英和勇敢發聲的女同學們、職場上支援女性下屬的女主管,女性之間的同理心和互相扶持架構起小小的安全網,得以支持孤立無援的金智英們走下去。丈夫鄭代賢也不錯,至少會帶著妻子去看心理諮商,而且有丈夫支持,妻子的心理負擔若要讓性別不平等獲得改善,更多男性的理解也是必要力量。但願這些一點一點的理解與支持,能夠成長為支撐女性在社會有更廣闊、更安心、更自在生存空間的力量。

  聽聞南韓有女藝人在社群平台提及自己正在讀《82年生的金智英》或觀賞完改編電影後寫下感想,社群平台帳號旋即就被網友灌爆,這讓我不太能理解,因為看完我覺得這本書真的只是很踏實地陳述女性在家庭、校園、職場、社會、婚姻的遭遇帶來的感受,並沒有惡意去攻擊誰,不懂為什麼只是說出感受就要被大肆撻罰,甚至被揚言要威脅她的性命。希望有更多男性用平靜的心態去理解金智英們的感受,也不要因為只讀了一本書就覺得自己被攻擊,無端遷怒女性。


*劃線筆記:
頁二三
  雖然當時金智英對「不稀罕」這個詞還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是她完全可以體會姊姊的心情。因為從奶奶當下在責備她們的語氣、眼神、臉部角度、肩膀高度以及呼吸節奏,可以綜合歸納出一句話,就是「膽敢貪圖我金孫的奶粉?」奶奶絕非因為她們早已過了喝奶的年紀,或者擔心弟弟的奶粉會減少而教訓她們,而是因為弟弟的一切都無比珍貴,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碰觸的,金智英感覺自己好像連「阿貓阿狗」都不如,相信姊姊一定也有相同感受。

頁二四
  其實當時還年幼的金智英,並不會羨慕弟弟的特別待遇,因為打從他們一出生,受到的就是差別對待。雖然偶爾會覺得有點委屈,但她早已習慣對這一切主動做出合理化的解釋:因為自己是姊姊,所以需要讓著弟弟,並和自己性別相同的姊姊一起共享所有物品。母親經常說因為姊弟之間年紀相差較多,所以她和姊姊既懂事又很會照顧弟弟,但也因為如此,兩姊妹更沒有理由跟弟弟爭風吃醋。

頁三六
  母親其實對自己的人生頗感遺憾,也就是成為金智英的母親這件事。頓時間,金智英覺得自己宛如一塊體積雖小卻奇重無比的石頭,緊緊壓著裙角,使母親無法繼續向前。她感到有些自責,母親似乎察覺到金智英的難過,默默用手順了一下金智英的頭髮,將其整齊地塞在耳後。

頁四二
  原來隔壁男孩喜歡我?欺負我表示喜歡我?金智英愈聽愈糊塗了。她快速在腦海中回想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但是始終無法理解老師所說的話,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要更溫柔體貼嗎?不論是對朋友、家人,還是家裡養的貓貓狗狗,都應當如此,那是就連才八歲的金智英都知道的常識。回想至今被他欺負的種種就已經夠委屈了,現在自己甚至成了誤會隔壁同學的壞孩子,金智英搖了搖頭說道:「不要,我非常、非常討厭他。」

頁四七
  她得到了微小的成就感。藉由向擁有絕對權力者抗議自認不當的事情,並因此獲得改善,這對柳娜、金智英,以及學號較後面的所有女同學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的寶貴經驗。她們稍微有了一點批判性思維和自信,但是她們直到那時都還不知道,為什麼學校要讓男同學先排學號,為什麼男同學總是一號,凡事也都從男同學開始,好像男孩優先於女孩是理所當然之事。永遠都是男同學先開始排隊、先出發、先報告、先檢查作業,而女同學則是趁著男同學在進行這些事項的期間,時而感到慶幸,時而感到無聊,卻沒有人質疑過這樣的順序安排,只是默默等候著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就好比大家從不曾質疑過身分證上為什麼男生是以阿拉伯數字一開頭,女生則是以二開頭一樣,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

頁五十
  雖然父親和奶奶提議應該要讓兩姊妹和奶奶同住一間,弟弟獨自一間,但是母親的態度十分堅定,認定總不能讓兩個孫女一直和年事已高的奶奶住在一起,應該要讓奶奶有自己的房間,可以舒適地睡覺、收聽廣播、聽佛經、睡午覺。

頁六三
  金智英聽聞有些同學的爸爸得知女兒初來月經以後送了一束花給她們,有些同學則是和家人一起切蛋糕來慶祝,但是大部分的女同學只會把這件事情與母親、姊姊或妹妹分享,甚至將月經視為是某種麻煩、疼痛、羞於啟齒的秘密——金智英的家庭也不例外。母親似乎也認為這是一件不該說出口的事情,甚至避免直接談論,只含蓄地舀一杓熱騰騰的泡麵湯給金智英,表示關心。

頁六五至六六
  自從升上高中以後,她的生活圈瞬間擴增,才發現原來不僅世界極其廣大,就連變態也極其繁多。在公車或地鐵上經常有不經意的鹹豬手擦過妳的臀部和胸部,也有一些變態會大剌剌地緊貼著妳的大腿或背部磨蹭,還有那些補習班哥哥、教會哥哥、家教哥哥,會莫名其妙把手搭在妳肩膀上、順著妳的後頸向下滑,眼睛還不時盯著妳衣領和襯衫紐扣之間,然而,女孩子往往都只是選擇迴避、逃離現場罷了,從不敢吭聲。

頁六七
  那些身處打工環境裡的女同學,實在遇過太多會藉故接近她們的老闆,不是以穿著或工作態度需要改進為由,就是以打工薪水為要脅,甚至還有客人自以為付了錢除了能夠買到商品,也能順便買到性騷擾年輕女孩的權利。這些女同學的內心深處早已累積對男人的恐懼和幻滅,但她們都還未察覺。

頁七一
  但是金智英那天回到家以後,反而被父親嚴厲地斥責了一頓,為什麼偏要去那麼遠的補習班補習、為什麼要跟陌生人說話、為什麼裙子那麼短⋯⋯金智英就是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女孩子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免,否則問題是出在不懂得避免的人身上。

頁七七
  因為母親自己就曾為家人和手足放棄過自己的夢想,所以她比誰都還要明白那些委屈。不知從何時起,母親與舅舅幾乎不再往來,當初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後悔與埋怨日漸加深,最終,那份心理傷痛也搞砸了家人之間的關係。

頁一二〇
  「並不是造成了困擾,而是因為這些事情都不是金智英小姐該做的事情。過去每次只要有新人來,我就會發現只要是年紀最小的女性,就會主動跳出來做一些瑣碎的雜事,明明就沒有人拜託她們做這些事,但是男性新進人員就不會這樣喔,不論他們年紀多小,只要沒人叫他們做,他們會連想都沒想過要幫大家做這些雜事。所以我很納悶,到底為什麼女生要主動做這些事?」

頁一二一
  金恩實組長為了擺脫大家對女性職員的既定印象,總是在員工聚餐時待到最晚,自願加班、出差,產後一個月便重返職場。一開始她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無比自豪,但是隨著女同事和女性後輩一個一個離開職場,她不禁感到困惑,最近甚至感到抱歉。其實大部分的員工聚餐都是不必要的,經常性的加班和週末工作、出差等,也都是因為人力不足所引起,應該要增添人力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申請產後休假或留職停薪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卻總覺得是因為自己導致其他女性員工的權益也備受影響,害得其他女性不敢使用這些假期。

頁一二六
  那名部長先前一直都是在商品開發部工作的,轉調到公關部只不過三個月左右,然而,他根據自己過去的工作經驗,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對行銷宣傳的想法與建議。另外,他還說金智英的臉型很好看,鼻子也很挺,只要再割個雙眼皮就完美,也不曉得他說這些話究竟是褒是貶。他詢問金智英有沒有男朋友,還開了一連串令人無言的黃色笑話,說什麼要有捕手才有射球的動力、儘管有處女但絕對沒有只做過一次的女人等,最令人討厭的是一直不停勸酒這件事,不論金智英舉多少理由婉拒,說自己已經不能再喝了、回家路上很危險、真的不想喝了,也會遭部長反問:「這裡這麼多男人有什麼好怕的?」我最怕的就是你們啦!智英把話吞回了肚子裡,偷偷將酒倒在冷麵碗和一旁的空杯裡。

頁一三四
  金智英感覺自己彷彿站在迷宮的中央,一直以來明明都腳踏實的找尋出口,今天卻有人突然告知她,其實打從一開始這個迷宮就沒有設置出口,與其茫然地杵在原地,不如加倍努力,就算鑽牆也要殺出自己一條血路。企業家的目標最終是賺取更多利益,所以也無法責怪想要以最小投資創造最大利益的社長。但是只看眼前的投資報酬率,難道真的公平嗎?如此不公的社會最終還會剩下什麼呢?在職場上倖存的這些人真的幸福嗎?

頁一四三至一四四
  鄭代賢用力點著頭表示認同。金智英親自在「否」欄位打了個勾,但她不曉得為何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鬱悶,這個社會看似改變很多,可是仔細窺探內部細則和約定俗成,便會發現其實還是固守著舊習,所以就結果而論,應該說這社會根本沒有改變。金智英反覆咀嚼鄭代賢說的那句「心態會不一樣」,並思索著究竟是法律和制度改變人的價值觀,還是人的價值觀會牽引法律和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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