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依故事順序，分別敘述各篇感想，多少涉及劇透，介意者請斟酌閱讀：
〈呼喚枯萎向日葵，有那廝回首〉
開局第一篇是敦子被未婚夫悔婚，從滿心錯愕到後續收拾的心境變化，主要依據描寫敦子內心變幻來呈現她怎麼處理這個急轉直下的人生遭遇，如何面對心裡的種種混融一體、難以辨明的灰暗情緒。讀起來可能有點悶，不過看到敦子說「道歉函和喜帖印刷費竟然一樣貴」，知道不合時宜但仍然有點想笑，感覺到某種幽默的荒謬。但仔細想想印刷廠商也只是照規範行事，而且受影響最重的人確實是敦子本人，父母也好、親朋好友也罷，即使為她的遭遇難過，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件事應該就像漂浮過視野的天邊雲朵一樣，不值得多在乎一眼。誰都無法代替她徹底感受經歷這件事的心情，只有她能沉浸其中，進而在漫長的內在旅途中生長出屬於自己的體悟。
「對通知賓客婚禮取消的道歉函印刷費和喜帖一樣貴傻眼。對那道歉函居然還有固定模版傻眼。原來婚事和砂糖糕點一樣易碎。」（頁十五）
「這個景色就是現在的我。這每一株向日葵，都是敦子過往的人生場景。那一天，當心碎的敦子回顧過往的瞬間，所有回憶全都原地枯萎。就像希臘神話中在蛇髮女妖的凝視下化為石頭的可憐犧牲者，原本生氣蓬勃的盛開回憶盡數乾枯。」（頁十八）
〈利剪一揮盡刎首，滿庭雞冠花〉
這一篇的編排和〈晴朗冬日出遠門，徒步送葬行〉略有些相似之處，先是透過主人翁知花拉出一幕幕夫家自囚於過往的表象，再也受不了繼續留在這樣的家庭生活而主動探詢真相，調查他們所懷念的故人遺族真正的心情，以及該名故人真正的樣貌和夫家的實際關係。而故人遺族明明不是讓知花痛苦的元兇，卻因為當事人的執念被動有所牽連，面對上門詢問的知花，處於好像該道歉，但真的道歉也很奇怪的尷尬處境。
知花的婚姻生活確實很讓人鬱悶，對方心不在自己身上，但也沒真的犯下外遇或家暴那種顯而易見的罪行。只是日常生活中始終輪不到自己被夫家人率先珍惜與善待，像是被長期緩慢而深入骨髓的凌遲，卻很難向外人解釋清楚當中所介懷之處。幸好，知花是個堅強、俐落的女性，很乾脆地斬斷這段孽緣，留給夫家人自己繼續活在共同織就的虛假回憶裡。
〈禮物有大衣圍巾，還有洋皮靴〉
完全沒想到這樣的詞語組成也可以是俳句的一種，我對俳句的刻板印象是會把自然風光融入創作裡，也會有一點舊時獨有的氣氛。或許只是這句俳句太現代了。一時之間不太習慣吧。但撇開這些，這個故事我其實滿喜歡的，本來看到陌生人按門鈴、請屋主開門那段，以為會變成幼童綁架案、推銷或強迫收費，結果最後的發展出乎預料，小任和管理員對待出於誤會而找錯地方的彩未的態度，也讓這個故事走向溫馨可愛的路線，也有一種鄰里互助的緊密連結帶來的安全感。希望彩未在這個故事結束後，能遇上會好好珍惜她的人，無論有伴無伴都能過得幸福。
〈凋謝皆為結新果，朵朵桃花紅〉
這一篇是我看得最生氣的作品，閱讀過程我完全代入昭子媽媽擔憂女兒遇人不淑的心情，所以看到昭子和光葉攤牌後，得知光葉老早知道丈夫優一的真正為人，而光葉還堅持要待在這種只靠老婆賺錢養家又動不動搞外遇的男人身邊，就覺得內心一把火熊熊升起，針對讓女兒工作到精疲力竭還好意思搞外遇的女婿優一，也針對那個目睭糊著蜊仔肉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偉大的愛而奉獻的女兒光葉。這種只會一直蠶食鯨吞妻子人生的丈夫不早點丟掉，妳還要留著過冬嗎？光葉的回覆真是令我傻眼又生氣。
〈遠自異國來拜訪，佳婿洗墳墓〉
這篇的道德辯論真的很掙扎，一方面是心愛家人的性命，一方面道德良知的底線，到底該守住哪一方？選擇其中一方後，又該如何面對逾越另一方分寸的失落呢？也因此格外敬佩纏綿病榻、命懸一線的克典能夠坦然地說出：「心有束縛地活著，無異於死亡。」（頁九十八）這篇是掃墓途中，喪夫的琴子在內心沉靜地回想當初的掙扎和決斷，看著影響他們決定的人事物近在眼前，不免觸景傷情，某些平日收納整齊的陰暗情感，也在這樣的日子掙脫出來，露出猙獰面貌。讀起來有些壓抑，但讀著琴子怎麼一點一滴地整理紛亂的情感，慢慢恢復平心靜氣的態度，以祈禱的心情祝願在天上的丈夫和仍相伴珍惜的家人們。我覺得也能夠從這段心路歷程獲得心靈上的感觸。
〈雲遮月隱真面目，方才尚為人〉
這一篇故事讓我想起〈凋謝皆為結新果，朵朵桃花紅〉，只是結局截然相反。〈雲遮月隱真面目，方才尚為人〉讀完會覺得比較痛快，紀香不是無法分辨愛情和情緒勒索的傻女孩，身邊還有妹妹實乃梨和父母傾力相助幫助她擺脫渣男。但會情緒勒索、暴力相向、設局跟蹤女友、汙衊女友出軌的男朋友真的好恐怖，結尾雖然停在一個怵目驚心的情況，但渣男已被制伏住，相信之後只要能順利斬斷這段孽緣，紀香和家人們的生活就能恢復平靜，這一篇故事整體給我的感覺是相對安心的結局。
實乃梨藉由姊姊男友貶損人的說話方式，察覺出此人並不適合當姊姊的交往對象，還勇敢反駁對方的惡劣態度。妹妹真的好帥氣，待在身邊就令人安心的家人；紀香雖然害怕對方的報復，也明瞭交往對象並不適合繼續走下去，沒有繼續自我洗腦，這點讓我很安慰。其他家人也陪伴在紀香身邊，那種可以瞭解家人之間的苦衷和提供支援的態度，讓這篇故事散發出一股互相支援的強力安全網氣氛。
〈窗邊苦瓜綠簾幕，結出兩顆瓜〉
如果是我的話，可能不會那麼在意苦瓜是不是有問題，可能會像哲司那樣毫不在意的覺得「哇！苦瓜無關季節仍長得這麼茂盛又漂亮。真是太好了！」美冬那麼在意，讓我開始也疑神疑鬼，想說該不會有什麼懸疑或靈異走向吧？抱著這種想法，原本平凡無奇的苦瓜，彷彿也籠罩上一層陰影般，看上去是那麼晦澀可怖。
讀到美冬潛藏於靈魂深處的心結和苦瓜的關聯，我頓時感覺到美冬的心宛如乍看平靜的水面，但其實很容易被搖晃，苦瓜的某些特質正好對應到她的某個內心癥結，因此以苦瓜為契機，預感到這會搖撼自己乍看平靜的心，連帶影響自己和丈夫的平和生活。
可認真追究起來，苦瓜也好，婆婆和路人的評語也好，或許未必有什麼弦外之音，只是那就是佯裝不在意卻最在意的事情，因此才會覺得被意有所指而抑鬱在心。平常能夠不在意而一笑置之的事情，在被同事惡意嘲諷的那一天就是無法克制、無法不在意，最終日日壓抑的感情如暴雨灌入河流，情緒潰堤。
〈下山之旅每一站，皆有山花開〉
春惠成長經歷過的家族打壓讓人心疼，看得內心憂鬱又氣憤，阿公透過老闆娘贈與的祝福則撫平前半段的怨懟。〈下山之旅每一站，皆有山花開〉可能是本作裡我最喜歡的一篇故事，峰迴路轉的家族內幕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我也很喜歡老闆娘私底下向春惠說明阿公留下的遺言和畫作時，對春惠所說的話：「不如把小時候直到今時今日，當成人生最陡峭崎嶇的坡道？今後將要緩緩下山，前往天地遼闊溫暖宜人的地方。」（頁一七一）讀到這句話，在回想起前面對於觀山老先生留下的春山繁花圖，那一瞬間覺得自己也置身在繁花盛開的山中，一步一步悠緩下山，享受著花舞紛飛的絢爛繽紛，猶如讀者亦受到祝福一樣的鼓勵，有一股力量和平靜緩緩隨著感動自內心湧現。
〈薄暮青苔滿墓石，一隻小蜥蜴〉
儘管講述的內容和主人翁心魔不太一樣，但看到受害者母親的舉動和憤慨，稍稍想起〈窗邊苦瓜綠簾幕，結出兩顆瓜〉。一個人在狀況不好的時候，會覺得世界上比自己生活過得更美滿的人們都很刺眼，刺眼得讓自己內心劇痛，滿溢的憤怒和悲傷流瀉而出，這些情緒相溶於一處，不免熬煮出怨恨，憎惡那些過得很好，未曾經歷過自己所經歷的不幸。但其實對方並沒有真的對你做過什麼惡劣之事，只是很平常地過他們的生活，以這篇故事來說，健一小弟弟甚至是幫助小海回到父母身邊的恩人，反倒被小海母親責怪而險些鑄下恩將仇報的大錯。
我覺得人在遭遇逆境和痛苦時，要調適心情、專注於處理自身問題真的很困難，會產生比較心態或怨怪他人的念頭，其實也是人之常情。雖然很困難，但我覺得還是要努力面對內在的坑坑疤疤，小海的媽媽後來也及時回頭，即使還無法心平氣和接受降臨在身上的災難。
〈玫瑰凋落丑三刻，出現的是誰〉
本作裡唯一出現真．靈異元素的故事，前半段雖然形象讓人畏懼，但當時有更恐怖的瘋子圍繞在女主角美惠子身邊意圖不軌，我看到鬼魂現身時沒那麼害怕，反而希望美惠子能夠藉此機會逃脫綁架她的壞人。美惠子和鬼魂的互動好暖，不愧是吸取正派的醫護人員而生成的鬼魂意念，勇敢又溫柔地守候著飽受驚嚇的美惠子。我很喜歡美惠子回家後，秉持著感謝之情在房間裡供奉玫瑰花的心意。這份人與鬼互助的情誼非常溫暖。
〈晴朗冬日出遠門，徒步送葬行〉
裕子在送葬途中遇到哥哥的舊識頻頻示好，甚至屢屢和父母裝熟拉近關係的態度，在在讓她不適。即使直接間接地婉拒對方的追求，對方依然不氣餒的態度令她厭煩困擾。我覺得這個人的存在恰恰好對應裕子當下的心結，他的存在提醒裕子對小百合的怨懟並不合理，儘管哥哥最終為自己的單相思付出代價，但小百合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事情，甚至給足體面去婉拒哥哥，就如同現在的她一樣。我覺得正是這個人作為的提醒，才讓裕子及時回頭，沒有做出傷害小百合的行徑。
〈吃同樣的飯與菜，春日天晴朗〉
讀這篇稍微想到《我的日常推理》某篇也有一樣的形式，完全用對話體組合來呈現十幾年間的季節更迭，以及一家人經歷的風浪和轉變。讀到最後，有一種日日吃著粗茶淡飯的無數日子裡，看見滄海逐漸變成桑田的歲月蒼涼感，只是一家人在多年偶爾有爭執而產生裂痕，又努力修修補補的度過，終幕三人仍在這片景色下聚首，讀起來仍有股家人相偕而立的溫暖，有感嘆但不是徹底的淒涼。
附記：
１．全書內容都很滿意，刻劃出人心中有地獄也有淨土的複雜面貌，也很佩服譯者將日文的俳句轉譯成十二字的中文，且仍傳達出其中的雅緻。只是看到「攝像鏡頭」（頁四七）、「出租車」（頁二三二至頁二三三）時，愣了一下。或許我該慶幸「螢幕」還沒變「屏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