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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0日 星期日

Indu Sundaresan《第二十個妻子》

  雖然貼這版封面,但實際上我讀的是二零零八年出版的淡紅色封面,《第二十個妻子》、《玫瑰盛宴》是在十四、五年前費盡一番心思搜尋各書店庫存,好不容易在一家目前已無營業的誠品分店買到套書。當時明明是這麼渴望得到這兩本書,結果買回來後,我放了整整十幾年都沒翻開來讀,最近終於覺得不能再繼續讓它們坐冷板凳下去,便排入近期閱讀書單。Indu Sundaresan的文筆果真非常精彩,《第二十個妻子》是蒙兀兒王朝皇帝賈汗季的皇后——茉荷茹妮莎的前半生為主線,以蒙兀兒王朝的政治情勢動盪與帝王的家族親情變遷為背景,交織出細膩又驚心動魄的歷史愛情小說。

  奇妙的是,儘管不少篇幅敘述茉荷茹妮莎的成長過程、婚姻生活、社交往來,讀來卻絲毫不覺得格局狹隘,反而既有種凡小人物在浩瀚的帝國歷史裡苦苦掙扎奮鬥、拒絕向命運低頭的意味,又讓人意識到茉荷茹妮莎無論處境為何,內心仍舊時時掛念著賈汗季皇帝是否安好,這份融合對心上人的思念和渴望攀上帝國最高掌權者地位的企圖心,促成茉荷茹妮莎始終不忘關注政治與社會情勢的習慣,讓全書自然而然洋溢著一股將她本人的生命歷程與蒙兀兒王朝緊緊縈繞成在一起的氣氛,亦由於無論她在婚姻裡受到多少身心折磨,茉荷茹妮莎對愛情和權力的渴望仍像燭火般在心底照亮著她,即使是她最痛苦的時候,故事氣氛也沒有徹底絕望。心底那不曾熄滅的燭火支撐著茉荷茹妮莎,讓她得以熬過荊棘遍佈的婚姻路,最後在賈汗季皇帝的授意與娘家親人的協助下,終於從第一段婚姻解脫。

  前述形容茉荷茹妮莎是平凡小人物,但其實她的家世放在當代印度社會裡也是非同凡響。茉荷茹妮莎一家原為波斯人,波斯改朝換代後,其父季亞斯.貝格不受新任君主青睞,而受制於當時的法律,家主過世後,財產須全數充公,不能由逝者親族繼承。因此無論之前享受多麼榮華富貴的生活,貝格家旋即變得一貧如洗,甚至還有牢獄之災的風險。為了躲避即將襲捲而來的政治風暴,季亞斯帶著一家人和所有可帶走的財物倉促逃離波斯,最終決定來到印度。茉荷茹妮莎在一家人逃亡國外途中,家庭艱困的情況下誕降在這世界上,貧困促使不得不捨棄她,卻因好心人伸出援手而回到家人身邊,女兒失而復得讓父母更加愛惜她,格外用心教育這名女兒。「茉荷茹妮莎」意味著「女人中的太陽」,暗示著她的未來,也在艱困之際守護住全家人的連繫。

  也許他們離開才是最好的,距離帶來更大的欲望,但是爸爸必須回去,他一定要回朝廷。那她就可以觀察茹卡雅這一介女流,如何運用她的權力使喚手下,讓他們忙得團團轉。那樣,茉荷茹妮莎也可以親眼看到薩林的妻子們。而薩林呢?他也得注意到她,否則她怎麼變成皇后呢?

                           ——《第二十個妻子》頁六十三

  這段話出自季亞斯被阿克巴大帝調到外地任職時,茉荷茹妮莎暗自忖度的念頭。我在讀到「也許他們離開才是最好的」這句話時,以為下一句話會是「才不會讓不該深根的欲望成長得更加茂盛而茁壯」之類的想法,殊不知妮莎的想法跟我南轅北轍,如此清爽直言宣示自己對權力和后位的欲望,而沒被任何先天後天加諸的「女孩不該主動攫取更多權力和財力」的觀念束縛或與內心制約抗爭一番後,才拖著疲憊的心神繼續往皇后目標邁進。此刻的茉荷茹妮莎對權力的欲望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無須經過任何反覆自我質疑的消耗,才認同自己具備朝最高權力的夢想前進的資格,而是本來就認為自己擁有往夢想前進的權利,這一點讓我印象十分深刻。

  茉荷茹妮莎現在十四歲了——爸爸和媽媽對她的限制愈多,不要常出去,說話小聲點;不是家人的陌生男子來訪時,面紗要放下來。這些限制,從現在開始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因為她是女人。但是,後宮的女人即使被幽禁起來,仍然有辦法踏出宮牆。她們去寺廟、花園並尋幽訪勝,她們在帝國裡擁有土地,和管家執事們說話時不慌不忙。舉凡贈禮、銓敘或出征,茹卡雅都給阿克巴提供建議。她雖隱身面紗之後,但她的聲音是不容忽視的。帝國裡沒有別的地方,女人可以擁有這樣的自由。只做貴族的妻子絕對無法希冀這樣的自由。王室的護身符,給了後宮女眷一種解放,這是平民百姓絕對無法企及的。

                           ——《第二十個妻子》頁六十二

  考慮到敘述妮莎成長後父母對她愈來愈多的限制和叮囑,這段心路歷程鋪陳出妮莎對愛情和權力兩者兼得的企圖心之根源。往昔在故事裡閱讀到女主角對權力的渴求,多半是在中國原創小說或韓國漫畫的宮廷劇本裡,且展現方式更接近「我就是要登上權力高峰」的直接嗆辣路線。作者儘管安排妮莎有類似主張的發言或內心獨白,給我的感覺卻更加委婉,她的野心如刺繡般細密地交錯織就在一幅幅精緻繡品裡,不是如正午陽光般刺眼懾人的意念,而是如水一般滲透進日常,無時無刻地在字裡行間裡意識到「茉荷茹妮莎」無論處在順境或逆境,始終記得「她要成為皇后」的人生目標。

  妮莎的第一段婚姻完美詮釋了一個不適合的對象會如何毀了女人的人生,阿里庫里身為妮莎第一任丈夫絲毫不尊重妮莎這位妻子,從他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性別素養其實不難理解阿里庫里為何會成長成這種大男人主義的丈夫,但看到他輕賤妻子所珍視的一切,只把妮莎當作發洩情慾的工具之一(對。這男人還跟好幾位女奴上床。),視妻子最大的用處就是希冀她能生下能繼承他血脈的兒子,憤怒仍不受控制地襲上心頭。而三不五時看低岳父季亞斯,但又覬覦跟高官岳父當親家帶來的受惠,而不願放妮莎自由,要把她綑綁在婚姻裡耗盡她的嘴臉,讓我感到噁心厭惡。

  《第二十個妻子》儘管有愛情成分,但妮莎和賈汗季實際相處和互相想念對方的描寫在全書裡並不多,而且坦白說,哪怕賈汗季確實用行動和時間證明茉荷茹妮莎對他的意義不同於其他妻妾,蒙兀兒帝國的皇帝身分也稱得上是古代霸道總裁,但一想到賈汗季終究是享有妻妾成群待遇的男性,就很難沉醉或嘆賞這對夫妻的愛情。本作我印象中最深的反而是「政治」,無論是皇室父子為了繼承皇位明爭暗鬥,一步步賠掉原本僅有父母子女難得的真情;又或是政治動盪中,身處浪潮中每個人為爭權奪利的心機較勁;以及妮莎為獲得自由對主動走進風口浪尖爭權的行動始終抱持正面想法。這些景象和心境融合成豐富立體的時代劇,十六世紀的印度社會在我眼前上演一齣齣生動精采的悲歡離合。

  本來覺得賈汗季那種出身已是天選之人,只要耐著性子等待皇位繼承的那一天就好,何必三番兩次搞政變傷害父母的心與原有的和睦親情,弄得彼此關係變得愈來愈僵,但處在賈汗季的立場,可能會覺得一直處在受制於父母才擁有的權力,而直到父親過世前,他都得活在父親可能改變心意傳位給其他子嗣的恐懼裡,只能漫無止盡等待不知何時才會迎來的繼位之日,對仍僅是薩林王子的他來說,或許是一種無法忽視的煎熬吧。親信的推波助瀾正中他的恐懼,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傻事,摧毀和阿克巴之間的信任和親近。

  Indu Sundaresan不但寫出皇室互相猜忌甚至殺戮彼此,卻始終沒有好好面對面袒露彼此真心的殘酷親緣,亦寫出繼位政治風波後,敗者會遭遇怎麼樣的下場。有一段跟隨庫斯勞的叛軍的悽慘折磨,光是想像那些畫面就忍不住感到怵目驚心,身為領袖的庫斯勞在此刻還沒受到身體上的懲罰,但不得不沿街目睹這些跟隨過他的人悲慘至此,對他內心應該是巨大的衝擊吧。

  至於我,讀到叛軍的下場時,內心本來多少感到同情,覺得身為帝國螺絲釘的他們成為父子倆爭權奪利下的犧牲品,但想想他們畢竟多少是自己決定跟隨庫斯勞走的成分,成為敗者那方落得這般下場固然十分悲慘,但這就是必須他們得為自身決策付出的代價吧。這段過程深切的讓我感受到身處政治環境裡所帶來的血雨腥風。不過,後來轉變態度絲毫不同情叛軍的主因是倏然想起他們行軍途中沿路打家劫舍,還性侵婦女的惡行後,我的同情心才迅速冷卻,覺得犯下種種罪過的他們死得如此悽慘確實是罪有應得,這種結局也不算冤枉他們呢。

  閱讀時,覺得故事裡的庫斯勞本性應該不壞,至少看到隨行軍隊傷害婦女和民眾時,內心仍會湧現愧疚和痛苦。如果他退居二線,不去和父親賈汗季爭奪帝位,說不定他會有不同的人生。庫斯勞的悲劇,我覺得根源於他還沒有太多時間去釐清自己對權力和帝位的想法,並辨識夢想和現實的落差,就被身邊人和內心青澀的野心半推半就做出下下籤般且無法回頭的政治決策。若是他有更多時間思考自己在帝國和父親心裡的位置,或許能冷靜下來沉著以待,可能是急流勇退不隨親信起舞搞政變,即使日後終究無法獲得繼位權,至少能夠平安下莊。

  這麼一想,忽然覺得庫斯勞這名角色正好呼應賈汗季和茉荷茹妮莎的部份人生,雖然事後都會試圖分析人在無數的抉擇做對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才會走到這般結局,試圖讓自己的日後經歷順遂一點。但有時候真的也很難說,選擇那些前人打擊率較高的路就一定會得到好結果,有時候其他因素也會微妙地影響著結局。賈汗季同樣在父親還活著時就數次搞政變,但阿克巴從情感到理性判斷帝王資質,直到最後都仍屬意由賈汗季繼位;茉荷茹妮莎被婚姻折磨的身心俱疲,不復當年明亮爽快的青春少女態,但這段經歷讓她有更多時間體會帝國政治變遷,釐清對政治和皇后夢的想法,包含夢想和現實的差距,對這一切有更清醒的認知後,能用更成熟謹慎的心態投身其中去應對。一件經歷或事件的發生究竟是福是禍,真的很難說呢。

  皇帝後宮裡的后妻嬪妃計有三百人,如果她們的主子一年能在夜裡寵幸一兩回,而且這樣就生了孩子(最好是個男孩),就算幸運了。權力就是經由那個子嗣而來的——在充滿女人的後宮裡的最高權力——身為王位可能繼承人選的母親。后妻嬪妃都競相爭取那個殊遇,可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見過皇帝。等到年滿三十後,皇帝和其他男人都不想再看到她們了。

  儘管有這樣的不利狀況,後宮對茉荷茹妮莎而言,還是有它的魅力。經由後宮,她,一介女流,可以致富,也許還能生下繼承的子嗣;她可以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擁有權勢。

  後宮永遠是這樣,到處有刺探的耳目,耳語流傳不斷。想要逃避是無濟於事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安之若素,同時留心警覺,因為置之不理也是危險的。⋯⋯總之,住在後宮玻璃牆的房間裡還是有它的補償的。別的地方找不到這樣的沸沸揚揚、這樣的勾心鬥角、這樣在鍍金籠子裡求生存最起碼的本能。

               ——Indu Sundaresan《第二十個妻子》頁三三七至三三八

  妮莎對後宮政治角力的想法我覺得很有趣,跟從前讀過的大女主劇大異其趣,妮莎不像之前我讀過的非自願捲入政治漩渦的女性,起初抱持著純真無欲也毫無野心的形象,直到後來才隨著痛失珍愛之人或在後宮鬥爭中間接或直接失去所重視的人事物後,才改變念頭,開始學習與他人明爭暗鬥來確保自身安全和利益,而是從小時候起就有爬上蒙兀兒帝國最高權力的欲望,且這種慾望並沒有隨著現實的挫敗或婚姻的折磨而減損,反而益發筆直地在內心成長,依然是當初率直、清爽地宣示「我要成為皇后」的她。

  若說歲月為茉荷茹妮沙對政治角力和權力鬥爭帶來什麼想法上的變遷,大概是她更加清晰具體地認知到身處其中可能會體驗到哪些經歷的殘酷無情,只是對權力也沒有改變那種明亮向上的觀感,在她眼中依然是個生機盎然、充滿生存與展現才智機會的生態圈(?)可看著妮莎從懵懂的童年到青壯年的人生起伏,印度社會對女性設下的諸多限制,處處遭到丈夫欺壓的第一段婚姻,我可以同理為何妮莎對象徵女性可擁有的最高權力的後宮充滿憧憬。後宮政治角力或許無論願不願意,遲早都會弄髒自己的手,也會窺見許多人性的陰暗面,出於利害一致或不一致,本來能夠信任的人變得不再能恆久信任,仍須保持某種程度上的猜疑,確保對方不會背叛自己來動搖自己的地位。

  然而若在後宮殺出一條血路獲得權力,她就可以獲得自由,按照自己的意志主宰人生,甚至可以將畢生所學到的知識學以致用,盡情發揮才華治理國家。再也不需要只能扮演隱藏在男人之後的沉默女子,過著不能發表意見、不能壓過丈夫的風采,只能一輩子壓抑真實心聲直到臨終的妻子。雖然不是保證具備這些堅毅特質就一定能實現夢想,可倘若茉荷茹妮莎輕易捨棄她的野心、智慧和沉著,遷就社會對女性的限制度日,恐怕她的人生將會永遠沉寂下去,比一攤死水還不如,在等到賈汗季對她舊情復燃之前,她就會先被自己辛苦的前半生所擊倒,困在匹配不上賈汗季皇帝的自慚形穢,或者是沒能按照自身意志度過人生的憾恨裡走不出來吧。

  本來無法理解賈汗季為何獨獨對茉荷茹妮莎如此情根深種,為何是她不是前面十九位妻子或其他後宮嬪妃?寫到阿克巴和賈汗季父子逐漸離心的感想時,忽然覺得有點瞭解了。當然我的瞭解是針對小說裡兩人的情感歷程,跟史實上的賈汗季、努爾賈汗的夫妻關係之所以的根本原因可能相距甚遠。賈汗季從小就享有權力,我相信他應該多少都心知肚明身邊親近他的人,無論是朋友、妻妾、宮人或臣民,都是衝著他天生享有的權力而來,盼望在他身邊分到一碗肉湯,或藉此改善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奠定以權力為基礎的情感或信賴關係下,潛意識應該很難真的相信他們是真的愛著自己,也會永遠支持自己吧。

  故事裡的茉荷茹妮莎也很難完全抹除這樣的心思,為什麼只有她對賈汗季是不一樣的存在?我想了一下,大概是茉荷茹妮莎不會怕觸怒賈汗季就隱藏自己的需求,也會抓住機會對愛人說真心話,讓彼此間都有袒露心曲的機緣,衝突過後的和解相談反而進一步深化彼此的愛情。這樣幾乎不帶任何利害考量的長談機緣,無論是父母阿克巴、茹卡雅,或是妻妾們都難得擁有。親子手足害怕更加破壞彼此的關係而小心翼翼不去戳破在乎的事,於是只能維持假面親情的相處,真心與在乎拐彎抹角地藏在言不及義的相會時光;妻妾、宮人和臣民唯恐觸怒賈汗季就會惹來殺身之禍,因此只能戒慎恐懼地讀空氣,說出賈汗季想聽的話,來確保自身安全。

  因此顯得唯一願意冒著風險、坦承內心索取渴求之位的茉荷茹妮莎是特別的存在,當然另一部份原因也是因為茉荷茹妮莎剛好是賈汗季心悅之人,賦予她的包容度是其他人難以企及的程度。這也是茉荷茹妮莎鶴立雞群的原因吧。茉荷茹妮莎身為皇后經歷的故事《玫瑰盛宴》還沒開始讀,不確定Indu Sundaresan會怎麼描述兩人的婚姻互動,但我在圖書館找《面紗之下:二十一位女性的伊斯蘭世界史》來讀時,讀到史實的茉荷茹妮莎為了丈夫健康著想,不惜和他起衝突也要勸諫他改善生活習慣來延年益壽。如果是其他人的話,我想哪怕心知放縱賈汗季的酒癮會持續惡化健康,但礙於前述種種因素恐怕也不敢冒著風險直言勸戒。從這件事確實可以感受到妮莎對丈夫付出真心實意的關懷,以及其他人沒有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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