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記》很久以前就想看了。不知為何以前總是有種時機未到的念頭，但也可能是當時手上有其他書要看，無暇立刻找來讀。最近感覺想看這本書的心情愈來愈強烈，從圖書館借回來後便很快地看完了。劇情以《古事記》伊邪那美成為黃泉國女神的故事為基底，桐野夏生佈置另一個舞台海蛇島，敘述島嶼巫女家族的妹妹波間如何從生前是幽冥巫女，到死後成為侍奉伊邪那美的黃泉國巫女。
故事從死後的波間用白頭宮女話當年的語氣娓娓道來，不知道是因為在深海之下的黃泉國帶來的聯想，還是桐野夏生確實在用字遣詞上下過一番苦功？總覺得那般融合憾恨、無奈、接受的口吻，讀起來彷彿冰冷的流水浸入髮膚的感受，波間的話語隨水漂流，被歲月沖刷成碎片，看似已成微弱的存在，然而再度召喚記憶，又瞬間烙覆上鮮明的色彩，悠遠古老的海蛇島嶼風情圖卷於焉展開，波間的愛與恨、生與死一幕幕如親臨讀者面前般動了起來。
波間和加美空是海蛇島上第一巫女家族的姊妹，姊姊加美空身為大巫女繼承人，被島民特別的豐富餐食供養長大，出落得白皙美麗；而波間則和其他島民一樣受困於島上貧乏的物資，有一頓沒一頓的度日，缺乏營養滋補而長得矮小乾癟，膚色由於長期在南島烈日下勞動而黝黑。姊妹倆相差一歲，從小形影不離、感情如膠似漆，可不知何故島民看待波間的眼神總是冷淡且充滿鄙視之情，祖母美空羅甚至直斥她是「不潔之人」，將波間和加美空隔絕開來。年幼的波間不明白箇中緣由，只能默默忍受著被排擠、忽視的生活，原本對姊姊的感情也因為多年來被比較與差別待遇而漸生裂痕。
波間奉命每日送豐盛的餐食到加美空的住處，但被規定無論如何都不能碰這些飯菜，哪怕是加美空沒吃完的美食也絕對不能碰，必須將剩下的美食倒入海裡。波間終日飢腸轆轆，即使想飽餐一頓也不敢踰矩。直到某天回程路上遇到真人，真人的家族是島上第二順位的巫女家族，卻因為始終生不出女兒而被視為被詛咒的家族，遭到島民村八分的對待。真人為了保全家族攔住波間，說服她把剩下的佳餚留下享用，波間曾經遲疑掙扎了一會兒，最終接受這個提議，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偷偷共同享用加美空沒吃完的佳餚，甚至讓真人拿回家給體弱的母親。
波間這時候的心情變化還滿容易讓人理解的，她長年被島民排擠，鮮少有人用平常的對待她、正視她，真人的搭話和請託雖然令她詫異和驚恐，但卻稍稍彌補波間成長過程裡乏人關心的孤寂，而波間其實多年來也有諸多疑問沉澱在心底：「為什麼有這些美食卻不好好珍惜食用，加美空沒吃完，她就非得丟掉不可？」、「為什麼加美空獨得島上所有資源供養，而其他島民必須忍受物資不足的飢餓日子？」真人的提議固然違反島規，離經叛道的行動卻正好回應她多年來的困惑和情感需求，而真人的主動親近也讓她初次有了某種優越感，年輕俊俏的青年真人與她相戀交往，這段掩人耳目的關係不僅給她共享秘密和心事的密友的滿足，初戀經歷也讓一直以來隱隱有股劣於加美空的抑鬱心境，湧現出一股揚眉吐氣的隱密喜悅。
如果這段關係真的如表面上那般甜美，兩人也是齊心協力要抗衡海蛇島不平等的規定就好了。可惜這一切竟只是謊言，波間從頭到尾都遭到利用，知道真相後的波間既憤怒又心寒。我本來很不安地猜測該不會加美空和真人合謀，從很多年前起就打算利用波間來達成他們盼望的美好未來吧？幸好，看到最後加美空並未參與其中，甚至察覺真相後試著在自己能做的事裡，為姪女夜宵找到一條逃出幽冥巫女束縛的道路，用這種方式彌補含冤而死的妹妹。姊妹親情雖有波折和心生疑竇，但到底雙方都沒有真正背叛彼此，算是這段三角關係演變中的唯一安慰吧。
伊邪那美最後說要繼續工作，儘管女神談的是晦澀的殺人之事，她的態度卻讓我感受到一股比初次在波間面前登場時還要清爽而堅定的氣勢，隨著伊邪那岐轉為凡人肉身的心境變化，他也是從伊邪那美身邊逃離後，千年來第一次主動回到她面前誠懇地表達歉意，最終也甘願接受從生到死的完整體驗。目睹這樣的前夫，伊邪那美內在或許也有什麼轉變了吧。
但我也可以理解伊邪那美的心情，伊邪那岐始終如此任情任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尤其一開始似乎隱約抱持著「只要道歉，前妻就會寬宥我，還加碼放送讓我回到人世和新妻團聚」的僥倖心態，是到後來才不得不接受將因闖入黃泉而死的結局。面對這樣的伊邪那岐，固然他的確付出相對應的代價，但伊邪那美千年來的怨恨，從那刻起或許就像沒有目標的箭矢一般，開弓卻不知該往何處射擊，這堆放在內心的抑鬱和怨恨之情又該何去何從呢？
伊邪那美的憾恨開始有了微小的變化，至少從我的角度看來是如此，雖然還不知道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但至少千年後有了某種轉機。而波間的憾恨卻還無處可去，她的憾恨之旅才正展開漫漫長途。本來我以為桐野夏生會安排她和真人對質，但真人過世後成為喪失關鍵記憶的幽魂，偏偏忘了所有不利於己的回憶，讓滿腔怒火想在黃泉找真人算帳的波間，目睹此狀也不禁啞然無語，頓時感到滿腔的怨恨與酸澀無處可去的鬱悶。
伊邪那美的千年等待終於等到伊邪那岐的誠心致歉，儘管那未必是如今的伊邪那美所追求的事物。而真人失憶意味著波間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傷痛無法獲得丈夫的理解與真摯歉意，自然也就無從消解，只餘死後漫長無止境的時光裡，必須反覆與自己的憾恨戰鬥，無論是仇人或愛人，誰也不可能完全理解或拯救自己，所以至少我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即使那條路可能很寂寞、很冰冷，還是必須走下去，正視心中的憾恨，累了想坐下來歇一會兒不去煩惱這些事也不打緊，反正在黃泉有無限的時間慢慢整理內心情感。意識飄渺、只能低聲呢喃絮語、終日徘徊的幽魂也是我們的一部份，直到我們能真心釋怨解縛為止，我們的靈魂才能真正的踏出黃泉國。
《女神記》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故事，究其根本，縈繞故事核心的是男女情愛與家庭紛爭，但讀完卻有一股蕩氣迴腸的奇妙感受。或許是作者將《古事記》神話的創世女神伊邪那美、載於日本史實中的稗田阿禮、更久之後的南島巫女波間，將一神二人的時代串接起來，從波間的故事裡體驗到荒蕪上古時代演變至有明確人類社會體制的古時氣氛。又或者是伊邪那美最後對波間所說的話吧？
——《女神記》頁二五九至二六十
我曾經納悶在桐野夏生筆下的伊邪那美是否也有獲得救贖與解脫的可能？伊邪那岐藉由獲得人類肉身體驗到生老病死，擺脫千年來身為神明無法死去的痛苦，那伊邪那美是否也有過著不同於黃泉女神的生活，重新擁有不一樣的生命歷程？桐野夏生沒有給出答案，但伊邪那美再次堅定履行女神職責的意志，這個結局究竟象徵了什麼？我煩惱了很久。
生與死、男與女、明與暗、陽與陰、日與夜、潔與穢、愛與怨相對而相成，皆是構成世間的重要事物，總要有接納這一切的場域、傾聽這些聲音的存在。伊邪那美或許今後不再只是為了報復丈夫背叛而採取每日朝一千人潑灑黑水的復仇行動，而是有誕生必然有死亡。正因為有死亡，我們才能加倍體會珍惜生之喜悅；體驗過憾恨之於己的影響力，才能在明亮歡悅的情緒上湧時，細心體悟這一切的難能可貴。伊邪那美女神遭遇過背叛而心痛與怨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處怨恨之人的箇中感觸，所以承擔起世間死亡與怨恨這被視為不祥不潔的工作。因為身為黃泉國女神。我思考許久，得到的最終結論大約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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