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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31日 星期二

吉田修一《國寶》

  終於翻開一直想讀的《國寶》了。即使我絲毫不瞭解「歌舞伎」這門藝術,依然被立花喜久雄、大垣俊介兩位投身於歌舞伎,始終不放棄精進技藝的少年們的身姿所吸引。那份狂熱與執念融合他們亦敵亦友互相競爭而生的羨慕、嫉妒、自卑、難堪,伴隨著對歌舞伎的感情纏繞著他們的前半生,愈是深愛愈是明瞭彼此的差異,不由自主湧現的恨意亦愈發劇烈,愛與恨互相旋繞纏綿,不知是愛得更多或是恨得更多,也不知道內心最恨的是自己、還是對手或者最憎恨的是可惡的命運?

  上集青春篇講述喜久雄、俊介兩人天賦的差距逐漸顯露出來,無論是在歌舞伎上沒被父親優先選擇的俊介,或是多年來為此而生的風波對關照自己的師傅一家人感到愧疚的喜久雄,兩位少年都沒有因為這些波瀾獲得幸福或平靜,隨之而來的是長達十年各自在生活中苦苦掙扎,複雜而迂迴的負面情感也持續燒灼著內心。儘管是這麼不堪的濃烈情感,但全書寫來卻不顯陰鬱,當然這段時間兩人心裡和生活都不好受,無數次徘徊在痛苦之間,好幾次險些無法戰勝內心的灰暗而走上歧路,可他們將這份執著盡數鎔鑄在磨練歌舞伎藝術表演上,舞台下愈是苦惱執著,舞台上的光輝就更加熾烈激情。那份執著於藝的心,讓他們的生命時起時伏,然無論身處低谷或高峰,他們奮鬥的身影都極為耀眼。

  《國寶》青春篇著重描寫兩位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因瑜亮情結而無法繼續站在同一個舞台上,少年時期的親密融洽情誼,隨著兩人步入青年後南轅北轍的際遇而逐漸淡去,但雙方即使別離仍無法釋懷,始終在乎著歌舞伎為他們帶來的一切,他們的人生也並非一帆風順,各自途經顛簸路。青春篇在內心情景變幻上的描寫特別用心,以喜久雄、俊介為核心,連同其他親人與朋友的心境變化亦刻劃得入木三分,同時摻雜著歌舞伎圈和演藝圈由於電視、電影逐漸普及而為傳統藝術帶來的衝擊,還有身處其中的演員、藝人們不得不努力適應新的變化,除卻吉田修一亟欲以文字重現歌舞伎演出的特殊美感外,讀完整本書,彷彿也體會到日本演藝圈的時代變遷。

  青春篇呈現出的另一個特點是,表演藝術是需要投入大量資金,才能持續下去的存在,觀眾不一定會一直注視著他們,為了能繼續站在舞台上演出,不僅自身要堅持精進技藝,也必須找到金主贊助支援,才與財兩者並重,等候著更多觀眾的目光停駐在他們身上的一天。這也造就即使是才華出眾的演員或藝人,也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時不時得接下自己不見得喜歡的工作或是不合乎心中標準的演出。無論是漫才夫妻或是歌舞伎名家,目睹他們斂下驕傲,彎曲著身子取悅他人換來一線生機的模樣,讀來總感到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傷。他們想守住自己的生路和投入半生心血的表演藝術,但在電視普及化帶來的衝擊下,他們總要非常努力,才能挽回些許觀眾的目光。看著那樣拼命掙扎的他們,一方面敬佩他們能屈能伸的志氣,一方面又感到有些不忍。

  下集花道篇俊介重返大眾的目光,回歸歌舞伎舞台,致力於演繹出更精湛美麗的歌舞伎舞台,喜久雄也用了一點不當手段讓自己擺脫被歌舞伎名家排擠的窘境,硬是重新以主角之姿在觀眾們面前演出。比起上集大量的內心情感景象刻劃,下集更側重外界社會環境變遷對他們的影響,還有兩人各自在中晚年時不停打拼歌舞伎事業版圖的過程,章節時間經常是五年、十年的速度在飆升,戲台上的精采優美、戲台下的悲歡離合一起展演在讀者面前。

  其實下集發生不少在我的標準裡很狗血的事件,我以為作者會針對那些事大書特書、夾纏不清才告一段落,像是喜久雄為了復出勾引歌舞伎前輩的女兒、幸子因為一連串的打擊倒下,開始迷信新興宗教、任由信徒擅自佔據家中空間與財物等等,沒想到只是簡單敘述一下這些事情帶來的紛擾,很快就被彰子的轉念和春江的手段快速化解。鏡頭重新回到歌舞伎上,並未讓這些糾紛過於干擾追求藝的核心信念。

  不過整體而言,我可能偏向喜歡下集多一點,青壯年後的喜久雄和俊介生活並不一路順遂,仍時有考驗等待著他們,但基本上無論個人生活或在歌舞伎界獲得的機會已讓他們步上軌道,那些波瀾帶來的回饋已足夠讓他們照顧自己與家人,也更能無後顧之憂戮力精進於歌舞伎的磨練上。而這段時期,喜久雄和俊介兩家也不知不覺恢復可以正常寒暄、關心彼此生活的交情,可以從中體悟到兩人的羈絆,哪怕對方的存在令自身多年來飽受折磨,或許也曾經無數次埋怨對方、埋怨自己,但多年後留下來的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堅定信念,不停歇地進行屬於自己的馬拉松,奔向令他們心醉神迷的藝術頂點,伴隨而來的是未曾言明、但你我都瞭然彼此心結的默契與相知,也終於可以平心靜氣的面對彼此。喜久雄和俊介終於恢復來往,重新像家人一樣關心、像競爭對手一樣切磋技藝的情誼,是我更喜歡下集花道篇的根本原因。

  俊介和春江這對夫妻讓我十分敬佩,俊介壯志未酬身先死,可是我一點不認為俊介比喜久雄差,他們憑藉著才氣與堅毅在舞台上演繹出不同的角色魅力,那份到死都想繼續在舞台上演出更好的心意並不亞於喜久雄,同樣在歌舞伎舞台上舞動出令我難忘的身姿。我覺得吉田修一描寫梨園雙雄的方式,很像《紅樓夢》的薛寶釵和林黛玉,雖然故事情節更偏向喜久雄/林黛玉多一點,但同樣不褒不貶地描繪出俊介/薛寶釵的形貌,讓觀眾既著迷於喜久雄的舞台魅力,也無法從俊介苦練成才的精湛演出中移開目光。

  春江本身不登台表演,她的角色比較像是經紀人或維持名家作派的當家老闆娘,要打理舞台下的所有庶務和門路,籌備一切人情交際往來,讓丈夫能夠心無旁鶩的專注在歌舞伎上。我很佩服春江,從社會底層一路爬上來,過程中好幾次經歷摔落谷底的打擊,仍咬牙重新爬回正途的堅強。在俊介沉潛的十年生活間,其實她也可以拋棄自甘墮落的俊介,但她卻沒有斷尾求生,而是陪伴俊介在無盡冰冷的黑暗裡浮沉,直到那些掙扎和奮鬥終於可以引領兩人前往光亮處的時候。異地而處,我想我可能沒有春江那種始終陪著伴侶走過人生低潮的能耐。

  不管發生過多少次浪潮衝擊人生,春江仍要走到正道上的堅持,我在想會不會是小時候的經歷影響所致呢?她不想再回到與犯罪相鄰的社會底層,所以一路努力走了上來,鞭策著自己、砥礪著俊介,夫妻倆就這樣攜手扶持著度過每一次的考驗,終於換得步上人生坦途的機緣。兒子一豐闖下交通事故的大禍時,春江在衝擊之下一度鬼迷心竅,想讓人替兒子頂罪,但旋即清醒苛責自己竟然有這種念頭的情景令我印象深刻。我相信她一定是意識到這種抉擇即使能粉飾一時的太平,但這次的行差踏錯帶來的良心苛責,一定會從內部腐蝕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或許良心底線的下修也會讓母子倆愈走愈偏。因此,最後即便痛苦仍選擇坦然面對一切罪過,並承擔起相對應的責任,為了讓他們都能繼續坦蕩地走在正途上。

  陸續失去德次、俊介、綾乃後,喜久雄在求藝之路愈走愈遠,也愈走愈孤獨,他看得見其他人看不見的景象,其他人卻感受不到他所能觸摸到的溫度,他獨自沉浸在歌舞伎藝的世界裡,那個世界裡只有他,無人能夠踏足至那個世界能與他一同分享所見所聞。喜久雄的人生和晚年我覺得好像也不能用幸福不幸福這麼簡單而粗率的措辭定義。

  我相信終生沉浸在歌舞伎世界的他是幸福的,能夠持續藉由精湛深刻的表演功力活躍在劇目裡的他,肯定持續感受著那份令人恍惚失神的幸福,但另一方面,既無法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家人們知曉,也無從感受到家人們遞送給他的情誼,跟眾親友關係逐漸疏離的他或許也是寂寞無人可理解的吧。很喜歡結局喜久雄入戲過深,離開舞台後不自覺走到馬路上引起騷動的情節,以及吉田修一為這幕發展所下的結語,無形無色的感動之情在那兩段敘述裡化為勝過千言萬語的熱度,持續在心裡渲染著深藏其間的惆悵、哀愁與喜悅。


*附記與其他:

1.喜久雄的豐富情史、與春江關係的轉變也太混亂了吧。看到中後期,「貴圈真亂」一直浮現在我心頭啊!

2.開頭喜久雄和德次以黑道家族為榮的敘述,我真心感到困惑不解。雖然他們的口吻慷慨激昂,好像父親在從事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但講白一點不都是犯罪勾當嗎?我不懂這到底哪裡值得驕傲??然後我也沒想到會在開局的日本黑道史講解裡面看到「台灣」的名字。

3.開頭的黑道情景後來好像沒怎麼發揮,我本來以為喜久雄會察覺父親亡故的真兇,暗暗在歌舞伎藝能界努力的同時,也想著哪一天要向弒父兇手復仇,沒想到至少半世紀他才能從對方的自白知曉真相,這麼多年過去,父親逝世造成的衝擊已淡去,而對方多年來的關照也令喜久雄無法輕易出言責備。就這樣簡單地帶過了。

4.承上,第二代花井半二郎臨終前對喜久雄的忠告,可能也強化我以為喜久雄會展開報復的猜測,但現在想想那番話除了有師傅不希望弟子走回犯罪歧路的期許以外,也盼望弟子不要因為自我嫌惡和社會壓力而認輸,這一生都要以「藝」來決勝負。在這一點上,喜久雄和俊介都很好地實踐這句話的精隨了呢。

5.雖然在閱讀本作前只看過吉田修一的《路》,但感覺得出吉田修一配合故事背景,在文字運用上調整成能夠呈現出歌舞伎世界的美感,好像能在字裡行間瞥見櫻花飄散的景色,如夢似幻、風雅唯美的舞台。日本第一女形,第三代花井半二郎,就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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