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壺〉
這篇是六個短篇裡少數有青年夫妻關係融洽的描述,加上是第一篇讀的故事,印象還滿深刻,無論是阿次意外瞥見壺畫裡的秘密,被和尚選為繼任者,繼任者要承擔和尚附身後,實際上要承擔的事物都滿震撼,青春少女知曉那樣的存在會附在身上,想必會受到不小的打擊,且為了別影響到他人,即使結婚也不能跟丈夫待在同一間房裡就寢,還得小心避免其他人看見自己入睡後的模樣,生活上可能會有不少需要克服的困擾與心魔。
不過,哪怕和尚的報恩頗為駭人,但我依舊喜歡這份禮物的寓意,承載著盼望繼承人能持續秉持善念行事度日的願望。只要他們繼續這麼做,那這份無形的力量也願意繼續陪伴在他們身邊,藉由他們的善念和影響力幫助周遭的人,讓自己的力量能擴大惠及更多需要幫助的人。這種與無形存有保持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平衡關係,我很喜歡,就像是人類和無形的神靈一起守護彼此,在各自的領域努力讓所在的生活環境變得更好,同時雙方的齊心協力也讓更多人受益,減少苦難墜落的重量。
小一郎讓阿次親眼見識田屋老闆的秘密時,對她表態會娶她為妻並好好照顧她的橋段,雖然兩人並不是經歷什麼刻骨銘心的相戀才結褵的夫妻,但那段告白還是令我略感動容,覺得這人滿老實的,很直接的從阿次顯而易見的優點誇獎起,並承諾自己婚後不會拈花惹草。雖然不知道小一郎的承諾是否能維持到此生結束,但我想相信是可以的吧?和尚將壺畫交給田屋老闆時,也說過只要持有者秉持善念而活,那無形的存在就不會造成太多困擾。眼看著父親扛起任務長大的小一郎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相信他會時時提醒自己切莫做出愧對良心的不忠不義之舉,不會辜負接下後續重擔的妻子阿次。
〈和尚的壺〉的劇情架構和信仰概念讓我想起「作事奸邪盡汝燒香無益,居心正直見我不拜又何妨」這句對聯,看著這一篇故事和後續的〈賭博眼〉會覺得有一種互相輝映的感觸。讀到故事裡接下特殊能力的人,起初沒有任何想法,只是順順地讀過去。但最近開始會想著這樣的遭遇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涵?我想了很久,第一個想法是我覺得即使乍看是一副會帶來好處的寶藏,背後一定也有必須承擔相對應的代價。可後來我認為「和尚的壺畫」更像是一種考驗,當你獲得某些力量或資源,你會怎麼運用?你運用時是否會考慮到各種可能性來減少傷亡,盡可能讓其他遭遇傳染病或災難的災民獲得幫助,或至少讓他們受到的苦難減少一些?
能貫徹善念並採取正確行動,達成這些條件的繼承人才有能耐繼續持有這份力量。倘若內心有所偏斜而待人處事有所偏差,那畫裡的聖僧也會逐漸捨棄原本的繼承人,或讓他們獲得相對應的報應吧。故事裡和尚的壺象徵的力量,我覺得跟現實裡的靈媒比較接近,但我認為同樣對應每個人或組織各自擁有的能力和資源,有不同的能力就能在不同面向上發揮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別人,端看自己怎麼運用。
〈阿文的影子〉
〈阿文的影子〉是本作第一篇讓我有點發毛的故事,畢竟玩影子遊戲時突然多一個影子,怎麼想都很嚇人啊。大晚上的也加深毛骨悚然的驚懼。但是讀到後面瞭解影子的故事感到很哀傷,我可以理解政五郎妻子不想聽阿文遭遇的心情,畢竟是殘忍又沉重的回憶,消化這段故事帶來的複雜心緒可能是一件對精神充滿負擔的事情,所以選擇避開不聽。不願在當下傾聽,不代表不在乎或蔑視阿文的經歷,只是想在自身能承受的範圍內為萍水相逢之人提供自己辦得到的協助。
除去莫名多一個影子帶來的驚駭感後,故事中後期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說是目睹殘酷之事後,內心的不忍與悲哀會因此油然而生,同時也產生想為阿文的影子做些什麼的意念,想要藉由宗教儀式超渡她,讓她別再情非得已的駐留在人世間,連死亡後都不得安寧。因為後期包括政五郎、吉三、左次郎等等牽涉其中的人都抱持著相似的想法,到這裡氣氛已轉為溫馨而感傷。讀到左次郎送別阿文的影子說的話,吉三哭了。我也忍不住鼻間發酸。彷彿所有壓抑在冰層底下的情緒被這句話暖化,瞬間綻裂出一道道隙縫,百感交集的情緒瞬間瞬間竄出,分辨不出是為阿文的遭遇難過,還是講古爺爺的話結合當下的情境讓「人生終須一別」這句有了真實感與重量,而為此惆悵。
「總有一天,講古爺爺也會過去。到時再做紙人和替換的衣服給妳們。在那之前,要乖乖等著我。」——宮部美幸《附身》頁八十二
〈賭博眼〉
讀完〈和尚的壺〉再讀〈賭博眼〉,不禁感到田屋老闆等人已稱得上幸運,起碼遇見的是一開始就是基於善念而生的無形存在,只要自身端正言行用心度日,就不至於過得太辛苦。近江屋遇見的賭博眼卻是背道而馳的存在。我不太想稱呼他們是妖怪,即使確實是刻意被人為打造成充滿邪念亦吸引邪念的存在,但賭博眼之所以降世也是背負許多人的痛苦血淚而成。近江屋要與之決戰,意味著自己也要面對那段慘絕人寰的血腥歷史。過去不知道能徹底斬斷這段孽緣的方式,只能妥協的找出願意犧牲自己的繼承人,去承擔賭博眼那匯聚種種怨恨、憤怒、委屈而成的邪念;如今找到徹底解決的辦法,在收集紙糊犬的過程也要有許多願意信任與幫忙奔走之人相助,也要傾聽瞭解賭博眼的由來,是一段考驗體力和耐力的硬戰。
我很喜歡這一段過程的描寫。賭博眼為歷代近江屋的族人帶來災難,但他們之所以誕生亦象徵過去某群人曾經歷貧饑交加的重重苦難,非自願的成為降災且吸引邪念的存在。瞭解他們的故事,塵埃落定後撫慰他們的靈魂,讓他們安息。這一整段過程都需要身在其中的人們願意出手相助,有這麼多人願意幫助近江屋,側面展現出他們過去累積的信賴度和聲望足夠,才能畢其功於此役,聚集眾人之力來終結賭博眼帶來的危害。
事過境遷後,近江屋願意額外撥出心力去供奉賭博眼造成的犧牲者,也是一種善念的循環。我喜歡他們看見賭博眼背後的悲哀的仁心,以及願意能盡己所能去安撫逝去的亡魂的善舉。藉由傾聽和訴說來瞭解過去歷史這段,以此成為撫平長期攪動內心憂思的契機,這段頗有《三島屋百物語》的意味。不過其實《附身》六個故事內核都有類似的精神,差別只在於沒有名正言順的冠上「百物語」的名堂。
〈賭博眼〉的故事主要透過近江屋千金美代的視角展開,儘管大人東奔西走、忙得不可開交,但從小孩子的視角應該就是感受到大人們之間緊張緊繃的氣息,且大人們忙碌中也不忘溫柔地關照孩子們的感受,美代等幼童還有神社的狛犬幫忙照顧安撫情緒,從美代視角來看這個故事,感覺就像是沉浸式體驗了個稍微恐怖的鬼故事。順道一提,〈賭博眼〉的除魔方法在物理層面相當震撼,冷靜下來有些滑稽,不過又覺得那種作戰方式也滿正氣凜然。
〈討債鬼〉
〈討債鬼〉有宮部美幸另一時代怪談《三島屋百物語》系列的角色登場,擔任私塾師傅的武士青野利一郎、僧人行然坊在此篇故事登場。由於這兩人登場的集數比較前面,我很久沒讀那幾集,已不太清楚這兩人出現的具體情節與往事,只依稀記得似乎阿近曾經對利一郎有過淡淡的好感,而行然坊好像有看到不尋常事物的特殊能力?由於這部份記憶很模糊,看行然坊對大之字屋老闆聲稱「信太郎是討債鬼」的說法,我還很擔心他真的打算殘害兒童呢。幸好行然坊作戲的幕後真相並非如此。
〈討債鬼〉給我的感覺跟〈阿文的影子〉較為接近,都是主角被其他人找上門求救,主角在奔走尋找解方時,又被勾起傷心往事,內在不時地囚困在罪惡感打造的牢籠,近乎溺水般地短暫陷於無法自救的情緒深淵裡。這篇故事雖然最後真的有鬼怪作祟,但故事裡講得更多的是潛藏於內心的鬼魂,大之字屋老闆那份由自身內心而生的鬼魂扭曲了自己的視野,也扭曲了待人處事的方式,連帶逐步毀滅自己與幾位親人的信任關係。
看著宗吾郎的遭遇,我的內心又冒出一大堆以「如果」為起手式的假設,如果宗吾郎能夠敞開心胸面對自己的業障,他的妻兒是否就不必遭此橫禍,因為丈夫/父親的猜忌而失去安身立命之所?不過,以吉乃的立場來說,就算被丈夫休棄趕出去,也好過繼續貌合神離的婚姻,因禍得福也未可知。只是信太郎就比較無辜了。幸好行然坊還算有良心,即使為了妹妹而作戲,也沒有真的去禍害元配夫人和信太郎,而是拉著利一郎幫忙收拾他的謊言,同時考量吉乃母子的想法,幫忙安頓好他們後來的生活。
利一郎的遭遇也很讓人難過,不僅是難過美緒和許許多多的藩民慘死在藩主的毒手之下,也難過沒能及早讓藩主得到報應,而是讓許多人和家庭受其禍害後,才終於得其一死。但是時間太晚了。他們失去的太多了。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只有無盡的空虛和悲涼在胸中湧現。如果可以,其實比較想要見到現世報出現在那些作惡多端之人身上,哪怕只是一部份也好。
利一郎甚至吉乃母子的遭遇,從我的角度來看,就像是暴風雨般的存在,它們始終存在於我們身邊,時不時地降臨,只是有時候人們未雨綢繆,暴雨來臨時有所準備而未沾濕太多雨水;有時候沒能及時備傘或雨具,被出其不意的降雨而全身淋濕,但有時候也不是我們事前做好所有準備就能百分百避免災難造成的損害,事件發展也會受到外部因素而有不同變化。我認為福與禍都是這樣的存在,晴朗或陰雨天都沒有什麼道理,降臨到身上除了面對它、解決它帶來的實質困擾,以及理解並疏通這些遭遇帶來的複雜心緒以外,別無他途。
〈附身〉
〈附身〉敘述佐一郎和志津這對新婚夫妻來到箱根泡湯療養身體,佐一郎是入贅女婿,面對嬌蠻的妻子,多半是低聲下氣的討好。從夫妻倆互動裡顯而易見的地位不平等來看,已可見得後續可能會有的波折,至少此時已多少可預測到佐一郎看似平靜認份的態度下,心裡對於受制於人的處境仍會有所不甘與怨懟。意外同住的陌生老婦人阿松所述及的過往,宛如鑰匙般,解鎖深藏於內心深處對於贅婿處境只能卑微聽令的怨憎、厭惡、憧憬、嫉妒等等負面情緒所匯聚而成的殺念。
面對面訴說故事的雷雨夜,那晚的雷光不僅照亮了阿松不再允許自欺欺人的真實心聲,也照亮佐一郎試圖自我說服哪怕屈辱也要接受這段婚姻和受此庇蔭的餘生,但雷光亦照亮他的內心,吶喊著「不想這樣度過後半生」。除非佐一郎日後在這段婚姻裡重新找回駕馭人生的辦法,或是學會心平氣和的接受這段地位不平等的婚姻關係,不然這份殺念弄不好會積沙成塔佔據住他的全部心思,到某個臨界點時佐一郎就真的付諸行動了。讀到〈附身〉結尾的時候,覺得佐一郎很適合成為三島屋百物語的客人,無論故事結束後他決定採取怎麼樣的選擇,又經歷了怎麼樣的心境變幻,感覺都很值得一聽。
〈附身〉帶給我較多感觸的反而是阿松的自白和說完故事後的選擇。站在八重及其家人的立場,對於這個結果說不定會很不甘心,無論如何,阿由在殺害八重後,頂替她的身份多活了五十年,享受了本該由八重獲得的美滿生活,而臨到老邁年紀阿由才說要清醒,拒絕將這齣集體自欺欺人的戲碼演下去,其他相關人士又作何感受呢?但若從犯罪者懺悔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種發展說不定也是一種好結果。阿由一定從始至終都清楚自己沒有被附身,她不是八重,但她得一直扮演八重的模樣,撫慰八重的家人。
說是代替八重享受她的人生,但一直扮演截然不同的人過日子,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和心上人結為連理,真的有比較快活嗎?從阿松敘述故事時透露的心境感受來看,感覺得出阿松不是毫無愧疚,才會在向萍水相逢的佐一郎託付自己的故事後如釋重負,在內心承認自己是手染鮮血的可憎兇手,心甘情願以自己的性命償還自己犯下的罪孽。即使晚了五十年,這種真心懺悔自己鑄下的罪行,且自身願意付出代價去彌補罪過的心意,我認為是可貴且值得珍惜的存在,彷彿看見《鬼滅之刃》部份鬼死前終於認知到令自己化身為鬼的心結、憾恨與罪行,靈魂恢復為人類時期的模樣,或踽踽獨行,或攜同親人步入地獄裡贖罪,啟程從鬼變回人的修練之旅那一幕。
〈野槌之墓〉
可能一開始就是貓又小玉主動透過小女孩加奈找上源五郎右衛門,〈野槌之墓〉比起「講述人世哀愁故事」,更接近「妖怪色彩濃烈的故事」的印象,但其實前面的篇章也不乏妖怪角色粉墨登場,但讀完卻不會有這種印象,大概與其說是妖怪,前面那些妖異之物比較像是映照人心善惡的鏡子。另外,就是宮部美幸處理〈野槌之墓〉主要角色的情感,又比前面篇章更為內斂,也能說是更為壓抑。他們沒有過多時間沉浸在往昔的悲傷裡,細細梳理那些遭遇帶來的感受,陷溺其中無可自拔。眼下總是有更要緊的事情等待處理:要細心照顧的女兒、要為生計奔波。在繁忙緊張的生活步調裡,逐步淡化內心的傷痛,將所有傷感留在特定的日子裡沉浸,然後再一次道別,於年復一年的離別與停留裡,栽植下新的希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