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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15日 星期六

恩田陸《巧克力波斯菊》

  最近忽然想重看《巧克力波斯菊》,就從圖書館借回來了。劇情以舞台劇從業人員為主角,對我而言既是雙女主角戲內互飆演技、戲外各有成長的好故事,也兼顧到劇作家經驗差距與創作瓶頸、舞台導演前後輩創作風格對照的優異群像劇。實力不相伯仲而且都很努力精進演技的設置,讓我初次閱讀時忍不住想起《玻璃假面》,只是恩田陸沒有安排貴圈真亂的感情線。《巧克力波斯菊》是一部專注於描繪演技、舞台創作的故事,並敘述身在其中的人們種種煩惱與心緒:實力趕不上遠大夢想的自卑、親睹驚人演技時發自肺腑的讚嘆、無論如何都想跟上去同在一個舞台的奮鬥、儘管感受到某種樂趣,但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徹底投身沉浸在那個世界的遲疑。

  剛上大學的佐佐木飛鳥熱衷於模擬重現某個人或某個角色,長年沉浸在這份樂趣裡,不知不覺令她累積起雄厚的演技實力,初次登上舞台演出,就為觀眾帶來驚奇刺激的觀賞體驗,她的實力不但劇團成員暗暗稱奇,心中預感飛鳥憑藉超凡演技在演藝圈發展,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她的表演亦引起業界人士的關注,邀請她參與知名導演籌備中的舞台劇主角甄選會。

  東響子出身演藝世家,家人都是演員,自己也從小理所當然地沉浸這份表演業界,響子既存在著演技天賦,亦有著經年累月透過層層經驗磨練出來的演技,在業界是享有家世庇護、演技亦備受認可的天之驕女。可這樣的她忍不住燃起些許難以對人言的疑惑與煩惱:她一直都在演藝圈工作,還未理解何謂工作就從事表演的工作,雖然過往在鑽研接演角色的過程裡體會到演戲的樂趣,卻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全心全意醉心於演戲,站在演技大門前,內心一隅仍有所保留,遲疑著是否該徹底沉浸於演戲。

  一場神秘的甄選會意外激發出東響子的屈辱、不甘與好勝心,業界人士暗地裡口耳流傳的名導演舞台劇,自己敬愛的遠親宗象葉月、在同演期間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女偶像安積葵都收到參與甄選會的邀請函,而自己卻沒受邀,這份憤怒和不甘心燒灼著響子,也激發起她的鬥志,長年在舞台上演出的她有自信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這份激情促使她不顧一切地奔向甄選會地點,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導演芹澤泰次郎接納她一同參與甄選會。

  我個人讀得最津津有味的內容都是飛鳥和響子站在舞台上演戲,改變表演方法或不同演員的不同詮釋渲染出的舞台氣氛,同樣的情節帶來高低不一的驚喜和讚嘆,那種落差對觀眾既精彩又直觀,對表演當事者則顯得殘酷,在那一瞬間會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敗筆與不足之處,也會因為技不如人湧現強烈的情緒折磨著內心。我覺得這份因為表演而無數次感到動搖又再度恢復堅定的情感,是《巧克力波斯菊》描寫得最耀眼、純粹之處。

  作為讀者很喜歡不同演技的優劣和呈現出來的差異,主角們在煩惱要怎麼詮釋才能更精彩也達成考驗的同時,我也一邊讀一邊思考著「這種表演真的很厲害,但看起來已是極緻的詮釋了。對戲演員/下一位演員要從什麼角度切入才能締造更精彩、動人心弦的舞台呢?」然後接著就看到恩田陸確實描繪出更精湛的演技激盪,詮釋出更懾人心魄的舞台。看過前面若槻德子、安積葵、宗像葉月的影子表演,再看壓軸的佐佐木飛鳥和東響子搭配演出,覺得這兩位天才的合演就像默契極高的歌手和音,拿出各自本領又相得益彰,傳唱出聲聲震撼觀眾,吸引他們目光、感同身受角色處境的舞台。

  我也很喜歡劇作家神谷觀看甄選會過程裡的思考與自省,原本是冷酷無情的觀眾視角,瞬間立場倒轉,思考自己如果是負責接案描寫對戲演員的劇本,他會怎麼寫?這部份雖然沒有濃墨重彩描繪神谷的思量,但在那短暫的描寫裡也深刻地體會到神谷身為劇作家的焦慮與恐慌,他害怕的是僅能在重重考慮下量身創造出符合演員歷練的劇本,但在舞台上卻可能只是平庸的戲碼,一份無法創作出足以匹配演技優異的演員們的劇本,自然意味著神谷無法成為創造出精彩生動舞台的一份子。在神谷身上,表面上呈現的是攸關事業生涯的創作瓶頸,但我感受到他最深刻的恐懼來自於此,愈嚮往那樣的舞台,愈害怕自己其實未有足夠的實力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這次重看《巧克力波斯菊》發現以前沒留意到的事情。很多年前第一次閱讀,我以為佐佐木飛鳥是用她驚人的模仿天賦與記憶力迅速消化東響子詮釋的白蘭琪,如今重讀一次那段飛鳥緊盯著東響子演出與後續合演的情節,才發現佐佐木飛鳥是用自己的獨到工夫將東響子整個人烙印在靈魂裡,迅速深入地掃描分析,並整合出所有演技後,創造出飛鳥的白蘭琪影子,透過演戲詮釋某個人體會到那個某人的一切、見到她眼中的世界,也因此才能在同一瞬間和東響子一起觸摸到本應不存在的草原雛菊。

  我也同意無論是多高超的演技,也必須多少融入當事演員的特質,會認同這一點也有一部份是對雙女主角感想量的差異,飛鳥無機質的特質給我「喔!她真的是很出色的演員呢。」但恩田陸多次刻劃戲外的響子,除了冷靜客觀站在第三者角度分析自己,也多次由響子主觀視角出發,描繪她的不甘心、鬥志情感,以及站在舞台上徹底成為角色本身的奇妙與歡悅,高低起伏的情感變化建構出生動立體的東響子,對我而言是一位充滿靈氣又可愛的女主角。甄選會結束後,本來還顧慮人情將親戚葉月和飛鳥放在候選名單,一知道自己本來就是這齣舞台劇的主役,喜極而泣之餘也不再掩飾想要跟佐佐木飛鳥一起對戲演出的心願,她的反差充份感受到響子人性化的一面,讓我覺得她真的好可愛。

  相反的,飛鳥抽掉高超演技後,看不到飛鳥本身,飛鳥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小動物一樣憑藉著本能的渴求,一路來到這個舞台,但從未深思自己為何想要前往那裡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寫到這裡忽然覺得很像求職時,面試官會問自己的5W1H,芹澤泰次郎會選擇東響子,我認為除了卓越的演技以外,響子的經歷已讓她培養出以演員身份在業界持續奮鬥下去的覺悟(在闖進初選甄選會之前只差臨門一腳),而飛鳥才正要開始思考這些問題,如果飛鳥無法突破這道關卡,恐怕在業界的未來也會無以為繼。不同演員的詮釋會有不同的魅力,當然也必須要有相對應的演戲技術撐起角色特質,並拿捏好應該融入多少個人特質進去既能和角色相互輝映,又不至於喧賓奪主失去該角色應有的形象,我想這當中的分寸也是演員的終生課題吧。

  另一件重看才體會到的感想則是對書中劇「白蘭琪獨角戲」,首先我完全沒看過《慾望街車》,對這部故事的瞭解來自於恩田陸描寫演員表演詮釋的情節,以及事後上網查詢劇情大綱,才有初步認知。其實書中在演出過程裡有談及白蘭琪丈夫是同性戀,多年前我讀到時毫不在意、順暢地翻閱下去,但現在瞭解「同妻」這個詞彙的意義和背後的沉痛,再看書中描繪的白蘭琪從死命逞強維護自尊,到幻滅得捨棄自我的獨角戲,就格外感到難過。

  我對白蘭琪獨角戲多一份感觸,出於前陣子偶然得知知名反同牧師郭美江正是同妻,且另一半素行不良,利用權勢之便威迫侵害許多男學生,再想起美江牧師生前的反同主張,便覺得很愧疚。雖然當年我沒有刻意散播美江荒腔走板的言行來強化支持同性婚姻的聲勢,但朋友們談及美江迷因時,我也曾經幾次跟著調笑附和。我沒有注意到美江荒謬言行背後承受了多少丈夫帶來的痛苦重量,只單方面認定她是守舊不知變通的老一輩,這遲來的發現讓我深受衝擊。

  我依舊難以接受美江的反同主張,但瞭解她是渡過怎麼樣的婚姻後,也可以理解她反同的原因。而且也認為同性婚姻通過後的如今,同志們也該檢討同性戀族群內部的不妥之處。近期提到美江是同妻的臉書貼文裡,有位網友嘲弄現在才知道的人是撥接上網,這則留言讓我非常憤怒,意思是多年前他們就是在知道這件事情的基礎上公然嘲弄美江嗎?他們對美江的苦處沒有絲毫同情嗎?就算無法設身處地體會同妻的痛苦,為何不譴責、阻止權勢性侵男學生的同志丈夫呢?而是選擇把砲口朝向美江,把她小丑化來強調同志族群被迫害的遭遇呢?以上種種思緒翻騰,讓我在閱讀白蘭琪獨腳戲多了一層情感去看待白蘭琪的時明時暗的心境歷程。

  《巧克力波斯菊》的結局頗有餘韻,儘管很想看到神谷會寫出怎麼樣的劇本?如何在不仰賴歷史劇的特殊時空背景與炫目的戲服效果,僅憑著雙女主角帶出引人入勝、願意一看再看的故事?響子和飛鳥又會創造出怎麼樣的精彩舞台?排練過程又會遇到多少難關和磨合才能造就活靈活現的舞台?這些都是我很好奇的事情,但讓故事停留在有想像空間的路途上也很不錯,算是恩田陸筆下難得首尾俱足的故事。演技對決期間明明不是描寫什麼殺人案或戰爭劇,但每位演員有意無意較量彼此能耐的心思讓緊張與刺激感充分渲染到每個表演情境,響子取勝或飛鳥完美通過考驗時,也會為她們倆順利度過難關,又一次精湛演出而暗自喝采。儘管不是每位讀者的職業都是演員,但我相信對工作有所迷惘的人,來看這本書裡為了創作和表演而煩惱嘗試的人們,定然也能夠有些許收穫。


*劃線筆記:
頁七六
  擁有各自獨特技法的職業演員,總是會忍不住依賴過去的經驗,四平八穩地完成要求。他們清楚自己是戲劇的一部份,也是出自於想創造經得起鑑賞的作品的職業意識,才這麼做的,但是,那反而會使演技變得平板。
  在實際看到之前,就可以想像出會是怎樣的演技,看完之後,也的確是一部似曾相識的戲。

頁七六
  「太安逸也值得商榷,我倒是覺得如坐針氈,人才會好好去思考。」

頁七七
  「得天獨厚的人真辛苦。什麼都辦得到,而且辦得到是理所當然。沒辦法,他所處的立場理所當然要辦到這些。而且還會被周遭的窮人嫉妒,窮人真是傻,滿腦子只想要別人擁有的東西,到頭來什麼都得不到。而且就算得到了相同的東西,窮人也絕對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嘛。」
  ⋯⋯
  「就算看起來像突然改變,事實上並不是。那個人的內在一直持續在改變,不是某一天突然變了,而是一點一滴地慢慢變化,在某個瞬間突然滿溢出來,讓別人看見罷了。」

頁七九
  起步早的藝人,要「真正」自覺到這是「工作」之前,出乎意料地,相當困難。即使被教育得很好,但在內心真正了解這是一份「工作」之前,有一段極長時間。響子就是如此,老實說,她到現在也因為無法完全接納這份工作,這陣子為此煩悶不已。
  被稱為偶像的人,狀況又更複雜了。因為即使本人有身為偶像或職業人士的自覺,有沒有身為偶像的魅力,又是另外一回事。確實有些偶像,極使本人毫無自覺,只是照著吩咐擺姿勢、露出笑容,卻會在某個時期奇蹟般地大放異彩。應該也有許多人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就這樣引退了吧。不過,這種光彩的盛衰榮枯,也可說是偶像存在的趣味所在。

頁九四
  就像動物有勢力範圍,人類也會在無意識中計算與他人之間的距離。
  愈親密的人就愈接近,碰上討厭的人,會忍不住拉開距離。
  每個人都在潛意識裡隱約對彼此的適切距離有共識,所以,平常並不太會意識到。但是,有時會感覺到「這個人怎麼一直靠過來?」、「這個人好厚臉皮」。
  這和別人親暱地觸碰不同。那就像古裝劇裡劍客所說的「距離」,是一個人固有的勢力範圍,要是有人突然、輕率地闖入這個範圍,就算被當場砍殺也無可奈何。有些人就是會毫無意識地闖進別人的勢力範圍內。

頁一四二
  我有那等作夢的力量嗎?萬一發現自己沒有那樣的能力,暴露出自己只能寫出渺小、等身大的世界,今後我還能繼續寫下去嗎?
  神谷這才發現自己害怕的是這件事,而不是在這次工作的失敗。要是認清到自己的極限,他沒有自信繼續從事創作的工作。
  他非常害怕。雖然害怕,卻仍想放手一搏。

頁二二零
  戲劇裡的人,是被創造的人格,以某種意義來說,是被誇大的存在。可是那個女人活在現實中。即使從我眼前消失,她也仍然繼續存在。模仿這種真實的存在,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獲得了那個人的人生。

頁二二一
  原來如此,從招式入門,這個作法在這方面也行得通。只要模仿顯露於外在的動作,不知不覺中心情也會改變。試著做出平常自己絕對不會擺出的姿勢或動作,就覺得好像變成了不是平常的自己。
  一但習慣,就可以同時達成動作和心情,形式逐漸趕上內容了。

頁三三一至三三二
  幸好剛才沒有就那樣回去。
  這種心情慢慢湧現。要是剛才就那樣回去,留下來的一定只有挫敗和屈辱。多傻啊,沒時間去管那種芝麻小事了。大家都不斷地在進步,勝負並不是就此決定了。可以看到葵和葉月的演出,真是太好了。
  想要進步,就必須先遭受某些打擊。再也沒有看到別人的表演深受震撼,更能夠成為踏上新階段的原動力了。
  自己還能這樣想,這讓響子感到放心。
  不要緊。我還能進步。
  只是能夠對自己擁有這樣的自信,從大阪趕回來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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