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變奏六個人,不同的人視角看出去的景色共同構成《戀戀夏天的薔薇》。雖然起初對互相矛盾的情節感到困惑,習慣後即意會到這是作者刻意設置的筆法,接著開始在意起話語之間的留白。思考著那些沒說出口的弦外之音意味著什麼?我覺得恩田陸的作品很讓我享受的是每個角色獨特的價值觀,看他們觀察世界與人群的感想讀來莫名暢快。澤渡旅館的訪客隱然都有一種自覺:「他們都被人觀看,而自己也正觀看著人」,這份自覺為故事舞台立起緊張感,人人似乎都在附耳說著只告訴你的悄悄話,卻又從未有誰真正放下警戒心。時時刻刻意識到並在內心計算自己與他人的距離,表面上熟稔親暱的社交聚會,實則維持著永恆的半信半疑。
恩田陸刻意經營的懸疑筆法,讓我閱讀期間可以一邊推測當事人隱而未言的情感和殺人動機,第六變奏算是對答案的章節,十年前我對這個結局不太能接受,主要是前面作者刻畫出櫻子多麼敏銳又善於謀劃,然而結局櫻子竟然像中蠱一樣,變成聽憑他人編織的記憶、相信那就是她的經歷,宛如人偶般順從的跟著對方離開。這實在讓我非常錯愕。這回重讀,那種難以置信的程度有稍微降低一些,尤其閱讀櫻子的內心獨白,看著她對自我的評價,多少可以理解結局櫻子的選擇究竟所為何來。櫻子認為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事物,乍看堅強不易折損的她,輕輕一推空洞的內心就片片碎裂,最後以他人之言當作自身主體,似乎也不那麼意外。重讀較能接受結局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察覺到某種程度上其他人同樣陷入瘋狂。他們從昔日的抗拒又不得不來到這一年一度的秋日聚會,轉而心甘情願成為當中的一員。
與世隔絕的宅邸吸引著懷抱著秘密與空洞感的人們一再造訪,聽著別人虛實難辨的故事,也傾吐著自己的秘密,在壓抑與釋放的過程裡,一點一滴地將埋藏的詛咒、怨懟揭露出來。華麗古舊的深山旅館、怪誕荒蕪的內心深淵,相輔相成共同構築起不容他人打擾的氛圍,所有訪客一起壯大這迷離的世界,成為真正的住民。《戀戀夏天的薔薇》故事氣氛總讓我忍不住聯想起「哥德小說」,但我對哥德小說瞭解不深,其實無法肯定這種感受是否符合定義,若只論故事氣氛營造,我確實相當著迷恩田陸筆下的幻想空間。 只是若說恩田陸前期苦心經營的氣氛是渾然天成的弔詭迷幻,那麼在第六變奏眾人明明勘破一切虛實結構,卻仍沉醉於維繫秋日聚會的堅持,讓結局猶如硬是拼圖起來的破碎鏡片,反射出來的光仍然很美,卻難以忽視虛像之間的裂痕。
*劃線筆記:
頁四一
旅館就好像舞台一般,即便不是像瑞穗那樣的舞台演員,旅客們也各自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客房就是演員們的休息室;他們四處進行著關於今天演出的秘密會談,並等待出場的時機。至於飯店員工們所扮演的,則是協助促成公演的後台工作人員;他們修整大道具,備齊小道具,並為舞台上的演員打燈光。
頁五三至五四
⋯⋯他們為了磨練詐欺的技巧,不斷玩著編故事接龍來做為練習。他們一方面要引起聽眾的注意,另一方面也要講得幾可亂真、讓其他的說話者聽起來都覺得言之有理,除此之外,還要配合當場的內容即興演出,以求編造劇情的嚴絲合縫。那三姊妹也是一樣,不斷不斷地重複著類似那些詐欺師所做的事情。
想讓謊言接近完美,其祕訣就在於適當地加入某種程度的事實。比起從零開始編造,為實際發生過的事添加色彩更為容易。要讓對方相信,需要累積很多為小的事實,然後慢慢地將他們朝著做為目的地的謊言引誘而去;先把護城河埋起來以後,再一口氣攻陷本陣。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編造謊言通常是為了隱瞞些什麼。
她們在隱瞞著什麼呢?這點勾起了我的興趣。我和櫻子,也是從以前開始就一直說著謊。櫻子抬頭仰望著掛鐘,我在被爐裡撫弄著她的腳。我們一直以來所隱蔽的,是兩人那不被允許的關係。這層秘密的關係,讓我們兩人的結合更加緊密,表現也更加自然——換句話說,彷彿是為了能讓謊言更加完美般,我們不停地磨練著心理層面的技術。
頁八八
因為職業性質的關係,我常會告誡自己,「禍從口出」。這世界不管怎麼說,實在是小到不行,話語傳啊傳地,不知會傳出什麼自己意想不到的結果;因此,我總是極力設法避免說人家的閒話。
頁八九
在工作上需要與人類頻繁接觸的人,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私下表現和外在沒什麼兩樣的人,另一類則是平素對外顯現的樣子,跟私底下完全不一樣的人。我和瑞穗都是屬於那種裡外表現沒什麼兩樣的類型。一直保持著和平常一樣的態度的話,自然就不會輕易露出破綻。反之,那些變來變去類型的人,是想藉此轉換心情來保護自己吧!的確,不偶爾喘息一下的話,這種工作可是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耗損身心呢。
頁一四五
我喜歡強韌的東西。
而且是要正直又強韌的。
強韌包含了許多要素。以運動選手為例,除了本身的才能之外,教練和社團等環境,也會對其將來產生很大的影響;倘若要在長期抗戰的過程中,讓自己顯得格外堅強,那麼虛張聲勢與精神上的攻守進退、都是不可或缺的;除此之外,運氣站在自己這一邊,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素之一。但是,我喜歡的並不是像上面所說的那樣,綜合了外部因素的強韌,而是那種就算放著不管、不宣傳、卻還是一點一點浮現積累、不輕易被動搖、與生俱來的強韌。對我而言,所謂「正直又強韌的東西」,就只有這樣的解釋。
頁一四六
雖然我盡量避免將利害關係帶進和朋友的交往中,但我的工作卻讓我有時不得這麼做。不得不常打照面的對象、不得不定期接觸的對象、不得不當成同伴的對象、還有不得不把上述這些關係展現給周遭看的對象等等,不管怎樣,利害關係和交友關係總是會不小心就重疊在一起。至於在這當中,要怎麼表現得沒有銅臭味,那就是我這第三代所必須展現的本領了。
客觀來看,我覺得自己算是擁有那種才能的人。世界上有很多和我一樣身處於這種位置的人(實際上,像是俱樂部和互助組織等,由身處這種位置上的人集合而成的團體,可說相當地多。就某種層面上而言,這其實正突顯了那些人有多麼不安。),每個人的個性也各有不同。無法承受自己位置的重量而被擊潰的人、背負著名聲卻沒有實力的人、在被決定好的位置上卻顯現出彷彿憎惡的情緒,充滿違和感的人,以及死心任命,默默去完成一切的人。我哪一種都不是;我是實力和被賦予的位置相當一致的幸運類型。
享受著自己的幸運,卻在心底某處默默地對此感到不滿足。雖然明知這種感覺本身是多麼傲慢和奢侈的事,但沒辦法,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
頁一四八
對於人際關係,我比別人想的還要敏感許多。以男女關係為例,誰對誰沒有好感、誰想跟誰更近一步認識等等,只要看一下別人的動作和表情,我就可以理解得一清二楚。雖然說那是為了生存而必須擁有的嗅覺,不過從小我就對那方面的事情非常敏感。更進一步說,從很早以前開始,我便本能地意識到,將那樣的敏感在某種程度上加以隱藏起來會比較好;因為,身為穩重又溫和的第三代,受到來自周遭的寵愛,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大家才會毫無戒備地提供情報給我。雖然如此,但卻絕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當做傻子看待,這也是很難拿捏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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