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荊都夢》上 天舞出世、下 雲城梟奪

　　「文字雅潔、換幕流暢」是我剛開始看《荊都夢》時的感想，用字遣詞渲染出古樸雅致的舊時代風韻，又不會過分白話使讀者難以入戲，綠水以「雲城」、「九大派」的鬥爭為基底，並添入南疆苗族與魏蘭作為次要舞台，勾勒出身處其中之人的故事。我很驚豔綠水僅在兩本書的份量裡，就將眾多角色描繪得活靈活現。身處不同位置的人，他們的內心會是怎麼樣的景象，情感之依戀、欲望之執著，綠水皆揣摩得深刻入骨，且主次分配得當，配角的故事不會喧賓奪主，反而於主線發展起到相輔相成的作用。

　　《荊都夢》形象刻畫最豐滿、最突出的當屬上官夜天、沈菱、雷翠、蘇娃四位核心角色，其次如杜紫微、上官驪、雪琳、涂爾聰也相當立體。我認為上官夜天、雷翠、上官驪在變化度與完整性成就最高；沈菱、蘇娃、杜紫微、雪琳、涂爾聰形象也很完整，但論心境轉折遠不及前述三位，這幾位角色自始至終都是一貫的性情與行事作風，只是依照個人經歷與當時的選擇而有了不同的結局，而選擇的緣由又基於自身堅信的價值系統。

　　上官夜天的形象宛如水晶般多變，自初登場起就一個又一個讓讀者看見他新的一面：爭財奪權的執著、心硬血冷的嗜殺、信任猜疑兼備的城府，然而若一昧強調他的人性陰暗，又豈能擄獲沈菱的心，其心思流轉處可見其被人——特別是所愛所信之人的溫情相待時，內心油然而生的暖意，暗示他渴求情感依賴的一面。爾後陸續揭露上官夜天的過往，方可理解他「渴愛的盼望」與「不斷往上爬的執念」是一體兩面、密切而不可分開看待的心結。

　　上官驪給予夜天資源，栽培他從一介貧苦孤兒到人中俊傑，他對義父是敬愛的、仰慕的，父子倆卻隔著許多事物得衡量，所以成長過程中，他從來辦不到無所掛礙地向父親傳遞自己的親情，轉而透過刻苦習藝、替雲城打天下來換取父親的重視，同時為著自己有所付出的努力而獲得的關愛感到安心。然而，這份安心也是短暫而脆弱的，他終究缺乏被愛的自信，追逐名利高位的掌控權來自於上官夜天心裡深沉的焦慮：「我的一切得靠著力量打拼才會擁有，任何人事物都不會無條件留在我身邊。」當他知道自己可能失去武功，內心極度恐慌，那是唯恐自己沒有力量，終將無人需要也就再無活路可走的戒慎恐懼。

　　上官夜天的這份特質在與沈菱相戀時的相處過程亦可察知，冷淡態度下的隱隱動心、動心後日益明顯的在乎、步步試探沈菱的意向，無不透露著他想要安心依戀至親與愛人的盼望，這為上官夜天初期的惡劣形象添抹上一層悲劇英雄的哀愁。上官夜天最終和沈菱在一起，不僅僅是沈菱對他的愛戀，更重要的是，沈菱的存在讓他第一次有了可以示弱的懷抱，能盡情地敞開心扉，傾訴自己的悲傷、軟弱、寂寞，第一次瞭解到他能夠擁有無需武裝自己的生活方式。瀕死的恐懼喚起他對殺人不眨眼過往的悔恨，其心境轉折無異於脫胎換骨，促使上官夜天走向一條不違背良心與個人願望的道路，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取得相對平衡的生命態度。

　　蘇娃的人生在我看來，毋庸置疑是上官驪導致她走向無可挽回的結局。上官驪將對亡妻的遺憾重疊在蘇娃身上，罔顧本人意願、強娶為妻，又給予蘇娃乍看是一絲希望實則無望的選擇，蘇娃數年來的努力盡是一場空。無法自由的生活、無法愛她想愛的人，令她身心陷入進退無路的窘困，上官驪鎖死了她生命的其他可能性，而她還在牢籠中拼命掙扎著對自由的渴望，卻又因絕望變得疲憊而瘋狂，最終心死如灰地捨棄一切。

　　上官驪透過蘇娃凝視內心的遺憾，期望能從中重新綻放出幸福的枝枒，可惜這份癡戀使得他只一廂情願地期待蘇娃能圓滿自己的需求，不曾正視她的拒絕所代表的意義，忽視她的痛苦，而有了蘇娃經歷一連串變故後的心死。上官夜天震懾義父對蘇娃的用情之深，但我還是不能諒解，總覺得有為其開脫之嫌。只因為上官驪深情，蘇娃就非得接受不可嗎？他的心意造成蘇娃莫大的痛苦是事實，蘇娃不想跟他在一起也是事實，本來蘇娃就沒有義務回報上官驪的感情。老老實實地接受自己被拒絕，認清逝者已矣、世上不可能拿別人來替代原先的那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別勉強誰為自己的心願服務，這樣不是很好嗎？

　　雷翠跟上官夜天一樣，都是在初期作風暴戾、形象不討好的角色，第一次讀《荊都夢》時，我心裡有點為雷翠抱屈。上官夜天犯下許多殺人罪惡後，可以透過至親朋友們的一路扶持、勸誡獲得心境上的蛻變，並開創人生新局，可是雷翠卻沒有這種機會。後來再想，其實雷翠有過那樣的機會，只是當時的她仍然選擇將復仇視為第一要務，又因其「有仇必報」的性情，對殷琴預留一劑殺手鐧，成為趙劍飛最後對她徹底失望，捨棄雷翠離開的致命關鍵。至此，雷翠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一切依靠，又無法安心地待在杜紫微身邊，無路可走也無處可歸。

　　我認為雷翠的改變首先是她家破人亡後不得不學會的低調生存，再者是趙劍飛的真心關懷令她動容之下，對感情對象的選擇基準有所變化。那位初登場時動輒殺伐張揚的苗族公主最後捨命保護心上人的急智與堅定，說明她已與當初不同，看到這裡，心裡還是有些難過，畢竟雷翠在後期的心思已然透出些許對未來的美好盼望，所以我仍遺憾她沒能擁有更多的時間來扭轉人生困境。

　　沈菱是很典型的正向女主角，形象清澈、溫柔、彷彿不染世間塵埃的潔白，不過沈菱一開始讓我感覺有點微妙，她腦補上官夜天拯救她脫離苗族的心路歷程，讓我看得有點啞口無言，不知該從何吐槽起。也因為這樣，他們倆正式相戀後，我有點擔心這段關係會是不對等，畢竟兩人都不夠瞭解對方，尤其此時的沈菱對上官夜天的印象很大一部分建立在自身的少女情懷想像。瞭解上官夜天殺人如麻的另一面後，沈菱猶豫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才決定接受上官夜天的一切過往，我覺得就是這個時候起，兩人的依戀關係有一定程度的變化，上官夜天傷重時身心都處於脆弱不堪的處境，長年壓抑的情感依賴需求有沈菱無盡的愛與包容來彌補，加上兩人的價值觀在幾次爭執的磨合下，漸漸地能妥協出一個平衡的狀態，一個彼此能和樂相伴一生的生活方式。不過，看見沈菱為了愛人偏私，隱瞞苗族人上官夜天就是害他們家破人亡的幕後黑手時，心情相當複雜。我覺得好像看到《射鵰英雄傳》的黃蓉變成《神鵰俠侶》的黃蓉的一瞬間。

　　《荊都夢》臨近結局時，配角群中屬於會威脅到上官夜天一方的人非死即傷，或是情敵決定退讓一步，成全主角的愛情，無論感情或雲城權力線，上官夜天的潛在威脅全部清除。雖然觀察各角色性格、際遇與選擇，那樣的發展稱得上合乎情理，但我卻有一點點「配角在最後工具人化，用完就退場」的弔詭感受。

　　最後一說，全書我最欣賞的角色是雪琳、涂爾聰。雪琳默默地站在稍遠處關懷上官父子的真心很是動人，同樣都是被上官驪收養的孩子，雪琳顯然不像上官夜天懷抱著對情感關係不穩定的恐懼，她的性格耿直，理智中帶著溫情，保護夜天、勸諫上官驪的舉動無一不是為父子倆著想的體貼，我覺得那也是緣由自她多年來觀察兩人而來的瞭解，有些當事人還在掙扎的心魔，她比上官父子看得還清楚他們的內心，所以如此拼命，恐怕也是為了不讓他們鑄下大錯後追悔莫及吧。

　　我很尊敬涂爾聰的器量，他沒有因為沈菱不愛自己就張揚舞爪地企圖傷害對方，而能坦然接受，單憑這一點，我給他的評價就比上官驪高上許多，《荊都夢》許多糾葛皆因情感紛爭而起，當中不少人因為處理態度不當，反而擴大災情，相較之下，涂爾聰算是罕見的類型，雖然傷心，但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俐落地放棄角逐戀情的決定令我很欣賞他豁達的氣度。